第47章 吊打

正是初夏時節,太液池邊風景如畫。

喬毓手提披帛, 漫步在林蔭之下, 頗覺閑适自在。

白露與立夏陪伴明德皇後多年,感情深厚, 知曉她現下什麽都不記得了, 每每路過什麽景致,便笑着為她解說,很是體貼細致。

不知怎麽,喬毓總覺得這地方有點熟悉,停下腳步看了會兒, 腦海裏卻是空蕩蕩的。

這感覺有點微妙,忽然之間,她就想起當初自己還沒有回喬家時, 遠遠望見玄武門時的感觸了。

“我之前, 有進過宮嗎?”喬毓輕聲問立夏。

好端端的, 她怎麽會這麽問?

立夏心頭猛地一跳。

出入宮禁這種事情, 都是有檔可查的, 想要糊弄,怕也糊弄不住。

再則, 皇太子雖然有能力增加那麽一份兒檔案,但又該怎麽解釋, 早先沒人知道喬家還有位年輕女郎的事情?

立夏心中忖度幾瞬,還是選擇了否定,笑意溫和, 道:“那倒沒有。”

她不露痕跡的反問:“四娘怎麽會這麽問?”

“我覺得這兒有點熟悉。”

立夏是二姐姐身邊人,出自喬家,自然是靠得住的,喬毓并不隐瞞,微微蹙着眉,道:“好像從前來過似的——見到玄武門時,也有這種感覺。”

立夏悄悄同白露交換一個顏色,心中都覺不安,正待說句什麽遮掩過去,卻見喬毓目光複雜,有些躊躇的道:“其實,我回家之前,曾經遇見一個幫我帶路的好心人,他說他是朱虛侯。也不知怎麽,我見了他,心裏怪怪的,總覺得很難過……”

立夏與白露微微變色,喬毓心緒沉郁,竟未察覺,只繼續道:“歸家之後,我原本想再去見見他的,只是師出無名,再則,又值國喪,原以為端午那日他會去的,哪知竟沒見到。”

Advertisement

立夏嘴唇動了幾動,想要說句什麽,臨到嘴邊兒,卻又咽下去了。

喬毓擡頭看她,疑惑道:“那位朱虛侯,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立夏一時無言,白露也不知應當如何開口,正想着該如何應答時,卻見不遠處有幾個宮人前來傳話,見了喬毓之後,屈膝見禮道:“來者可是秦國夫人?”

喬毓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是。”

傳話的宮人瞧見喬毓,眉宇間有難掩的詫異之色,顯然也對她容貌與明德皇後相像一事頗覺吃驚,略頓了頓,方才道:“皇太後與唐貴太妃、荊王妃在前觀景,請秦國夫人前去一敘。”

皇太後與唐貴太妃、荊王妃請她前去一敘?

這不是雞給黃鼠狼拜年嗎?

只是身份擺在這兒,過而不見倒不合适。

喬毓順着那幾個宮人來的方向去看,卻只見亭臺高聳,翠竹連綿,輕紗之後人影兒隐約,看不真切。

她也不怵,自白露手中接過團扇,施施然道:“前邊兒帶路。”

……

章太後端坐高臺,垂眼瞧着那女郎越走越近,她面容自然也看得越來越清楚,不知不覺間,眉頭便蹙的緊了。

來人這副面孔,真是跟她記憶裏的喬妍一模一樣,都是這麽的叫人厭惡!

章太後面露憎惡,唐貴太妃何嘗不是目光森然,連荊王妃的神情,也不是很好看。

唐家是太上皇的心腹,與喬家自然是生死大仇,明德皇後在時,正眼都不瞧她,還幾次三番的羞辱,現下她見了明德皇後的妹妹,怎麽會有好臉色?

更不必說這喬四娘先是打了南安侯府的臉,後腳又殺了南安侯府的人。

那可是她的親弟弟,也是阿姨後半生的指望!

有這麽一個人在外邊兒梗着,章太後與唐貴太妃再看彼此,都覺得順眼了些,四目相對之後,默契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喬毓順着臺階上去,便見此處地勢頗高,自上而下遠望,景致頗佳,連帶着心緒似乎都好了。

引路的宮人近前幾步,恭聲回禀:“太後娘娘,貴太妃,荊王妃,秦國夫人到了。”

喬毓便隔着帷幔,行了半禮,道:“臣女請皇太後、貴太妃安。”

章太後坐在上首,隔着輕紗,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卻沒有叫起的意思。

而唐貴太妃與荊王妃,就更沒有主動相幫的好心腸了。

若換成別人,不上不下的梗在這兒,不定有多難受呢,但換成喬毓,就什麽都不怕了。

她又不是軟柿子,怎麽可能由着別人捏?

內中既然沒人做聲,喬毓就自己起來了,團扇在領路宮人腦門兒上一拍,橫眉立目道:“你竟敢假傳懿旨?簡直罪該萬死!”

“奴婢不敢!”

無論在什麽時候,假傳旨意都是重罪,那宮人面色一變,忙跪地道:“奴婢的确是受了太後娘難吩咐,前去傳召……”

“人呢?”喬毓左顧右盼道:“我怎麽沒看見?”

那宮人眼淚都出來了,目光下意識往亭內去看,卻只是垂淚,不敢開口。

白露冷哼道:“難道皇太後與唐貴太妃生了翅膀,會飛不成?說不見就不見了?”

她是跟随明德皇後多年的舊人,正經的從五品女官,宮人見了,如何不怕,只是另一頭是皇太後,卻不敢多嘴了。

“算了,她也怪可憐的,”喬毓笑着說了白露一句,道:“既是誤會,那咱們走吧。”說着,便要離開。

章太後人在亭內,見事情鬧成這樣,心下已經有了三分怒氣,可若是再不說話,那小賤人就要走了,後邊兒的計劃不也要泡湯?

她重重咳了一聲,忍怒道:“哀家在這兒,喬氏,你進來吧。”

“原來太後娘娘在啊,怎麽不說話呢。”喬毓回過身去,語氣驚奇:“沒聽說您是個啞巴啊。”

章太後:“……”

章太後只覺一股火氣直沖心肺,目光驚怒,想要斥責她幾句,腦海中卻不自覺回想起當年喬妍給予她的陰影來。

她略微頓了頓,叫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方才道:“進來!”

咦?很沉得住氣嘛。

喬毓心裏念叨一句,臉上卻不顯,白露與立夏幫着掀起那幾層輕紗,她笑吟吟的走了進去。

章太後年紀不輕了,妝飾卻頗隆重,石青色的裙裾上繡着牡丹,高高梳起的發髻上簪了銜珠鳳凰,眉梢上調,下颌微擡,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

相較而言,唐貴太妃便要低調的多,煙粉色的衫裙上略微點綴了幾朵玉蘭,發髻低挽,随意簪了兩根銀釵,頗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意味。

荊王妃也是輕妝淡抹,素雅端莊。

喬毓目光在章太後那身華麗的妝扮上一掃而過,緩緩眨了下眼,心頭那點兒小火苗兒就跟有人吹了風似的,一下子漲了起來。

二姐姐才過世多久,章太後就這麽隆重的妝扮着出來了,真是一點兒都沒給逝者臉面。

不過,喬毓心下冷笑:也許人家從一開始就這樣呢。

章太後被她打量一眼,便覺自己被她掃過的肌膚就跟被刀子刮了似的,隐隐的泛着疼。

她暗暗蹙眉,臉色卻如常,道:“你就是皇後的幼妹,喬家四娘?”

喬毓道:“是。”

章太後面容上浮現出幾分笑意,贊譽道:“哀家聽人提過,端午節那日出了些意外,你頗通醫術,幫了大忙,”

喬毓微笑道:“太後娘娘謬贊了。”

“你同皇後生的可真像,”章太後盯着她,意味不明的笑:“皇後精于琴棋書畫,是有名的才女,想來四娘于詩書也頗有見地?”

喬毓謙遜道:“也還可以吧。”

章太後笑意愈深:“今日良辰美景,四娘何不即興賦詩一首?”

喬毓應得十分痛快:“賦詩?好啊,我最喜歡賦詩了。”

白露與立夏還有些擔憂,怕她為章太後取笑,聽她說的信誓旦旦,便知是有譜兒的,霎時間安心下來。

喬毓連個磕巴都不打,語出流利:“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這麽一首淫詩,虧她能念得麽順溜,還神态如常。

章太後面色漲紅,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唐貴太妃與荊王妃年輕,也有些禁不住,巾帕掩口,輕輕低下頭去。

“你這說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章太後惱羞成怒:“恬不知恥,不知所雲!”

喬毓根本不怕她,滿臉無辜道:“是你叫我念的啊。”

對,就是這副神情,跟當年的喬妍活脫兒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章太後惡狠狠的瞪着她,越看越覺得面目可憎,過了半晌,倏然冷笑了聲,道:“皇後去了,哀家心裏難受,她在世時,最是孝順不過,侍奉左右,不分晝夜,我今日見了四娘,便跟見了皇後一般……”

說着,還流下幾滴鱷魚的眼淚。

唐貴太妃聞弦音而知雅意,附和道:“妹妹代替姐姐盡孝,這不是應有之義?更不必說您是太後,享受臣民敬奉,也是應當。”

兩人自說自話幾句,便将事情定下來了,章太後看眼喬毓,溫和笑道:“四娘,午膳時候快到了,勞你去為哀家準備些膳食……”

吃了她做的東西,若有個頭疼腹痛,再加以處置,還不是手到擒來?

章太後心下正得意,卻見喬毓滿臉無辜的道:“我只會煮雞蛋,太後娘娘,你想吃多少個?”

“……”章太後皮笑肉不笑道:“四娘啊,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有嗎。”喬毓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

荊王妃眼見章太後全然拿不住她,忍不住心中暗罵,面上卻盈滿了笑意,徐徐道:“四娘嬌憨可愛,真是讨人喜歡。”

“我都聽說了,裴家與喬家早先有點誤會,不過說開也就好了,四娘可別放在心上。”

她近前一步,握住喬毓的手,親親熱熱的道:“我家裏邊兒那幾個弟弟年少氣盛,若有得罪也請四娘見諒……”

“若有得罪,也請我見諒?”

喬毓臉上的笑意不比她少,甜度起碼也有三個加號,她撥開荊王妃的手,笑着反問道:“為什麽不叫蔣國公好生管教他們,再去跟我賠禮道歉呢?”

荊王妃:“……”

這個喬四娘,真是跟她姐姐一樣不讨喜!

“秦國夫人,你怎麽能這樣跟太後和荊王妃說話?”

唐貴太妃站在另一邊兒,聞言嘴角扯動一下,涼涼道:“喬家的确勢大,但總不至于連皇家都不放在眼裏吧?要知道尊卑有別,上下有分,別跟個鄉下丫頭似的,在這兒丢人現眼。”

倆饅頭踩一腳,沒一個好餅,喬毓不僅不喜歡章太後婆媳倆,看唐貴太妃也不甚順眼。

她面色如常,笑吟吟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欽佩唐貴太妃。”

唐貴太妃心頭一跳:“哦?”

“不僅如此,”喬毓繼續道:“有個問題,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今日見到了唐貴太妃,才算能問出口。”

唐貴太妃柳葉眉一挑:“什麽問題?”

喬毓湊到她面前去,神情好奇,悄聲道:“跟六十歲的老頭子睡覺,是什麽感覺?”

“你這賤婢,滿口胡言!”

唐貴太妃眼底猙獰之色一閃而過,額頭青筋繃起,想也不想,便擡手掌掴她面頰。

喬毓靈敏的躲開了,笑嘻嘻道:“貴太妃,你別這麽暴躁,這樣不太好,跟個鄉下丫頭似的,有點丢人現眼……”

唐貴太妃選擇進宮,就是為了走一條通天路,畢竟太上皇有将近三十個兒子,王爺這爵位,根本就不值錢。

可是皇帝登基,太上皇黯然退位,也意味着她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兒。

她在碧玉年華進宮,侍奉着足以做她祖父的太上皇,男人蒼老而又粗粝的手掌落到肌膚上時,她惡心的想吐,可是也只能奮力忍住。

她一生中最好的歲月,都虛耗在宮裏了,并且還将繼續虛耗,一直到死,這如何能叫人甘心?

這是唐貴太妃心中最大的痛,生生被喬毓戳破,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見她閃躲,便跟瘋了似的,緊追着她打。

喬毓若是會怕她,那就不是喬毓了,她擡手捉住唐貴太妃手腕一扭,又順勢将人推回去了。

“貴太妃,你進宮無非是謀富貴,有什麽不敢承認的?現下如此,不過是求仁得仁罷了。”

唐貴太妃火冒三丈,章太後與荊王妃也是面色不善。

喬毓歪着頭,目光挨着三三人身上轉了一圈兒,心滿意足道:“嗨呀,好氣啊,可是又拿我沒辦法,略略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