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制诰
喬大錘被人點明了本質, 登時讪讪起來, 腦袋耷拉下去,弱弱道:“我真的只是一個無辜的路人, 可不知道為什麽, 禍事它總是圍繞着我……”
秦王聽得失笑, 皇太子也是忍俊不禁, 自懷中取出帕子,幫她将那張花貓似的臉擦幹淨,又道:“唐貴太妃呢?你把她弄哪兒去了?”
喬毓見他如此作态, 便知道事情完全能夠控制得住,心下大安,領着大外甥到窗前去, 将那帷幔掀開, 露出了裏邊兒形容狼狽、正昏睡着的唐貴太妃,還附帶一個已經咽氣兒了的趙嬷嬷。
皇太子目光在唐貴太妃明顯紅腫的面頰上一掃,幾不可見的點點頭,又吩咐人将趙嬷嬷屍身運出去埋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秦王便令心腹入內, 将現場收拾幹淨,眼見沒什麽紮眼的了,方才吩咐人去将太上皇攙扶起來, 小心拭去他面上血跡,整理儀容。
喬大錘的毒打,哪裏是這麽容易招架的。
太上皇雖身強體健, 但畢竟也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了,被人攙扶起之後,頭腦中仍覺得有些混沌,更不必說口中牙齒脫落的劇痛,與腹部遭受重擊後的難捱了。
他白着臉,任由內侍擺弄了會兒,目光卻有些空洞,仿佛是丢了魂兒。
立夏領着人清掃內殿,在地毯上發現了五顆沾着血的牙齒,擱在托盤上,去問秦王:“這個怎麽處置?”
“留給太上皇吧,”秦王雲淡風輕道:“這麽大的喜事,總要留個念想。”
立夏笑着應了聲:“是。”又吩咐人将那幾顆牙齒收起來,待會兒送到太上皇的寝殿裏去。
宮人們将殿內的血跡擦拭幹淨,髒了的地毯換成新的,又在書案上重新擺了花瓶,另有人沏了茶,殷勤的送到幾位主子面前。
喬毓折騰了這麽久,真有點兒渴了,奈何那茶水略有些燙,她只得将其擺在桌子上,掀開蓋兒慢慢吹,等着它涼下來。
同樣是有些灼燙的茶水,皇太子端的穩當,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他掀開茶盞的蓋子,嗅了嗅茶香氣,眉梢微挑,擡手向前,将其傾到了唐貴太妃那張明顯紅腫起來的臉上。
喬毓方才那一記手刀力氣用的不小,但也不至于将人砍的頸部以下全然癱瘓,疼痛在灼燙的作用下進一步放大,伴着一聲尖叫,唐貴太妃猝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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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一個瞧見的是皇太子,第二個瞧見的便是喬毓,這倆人可沒一個好惹的。
唐貴太妃心下驚懼,又覺臉上痛楚難當,想要伸手去觸摸,又怕進一步加重傷勢,當真痛苦難當。
“你們休得放肆!”
在唐貴太妃眼裏,皇太子遠不同于喬毓,雖然素日裏冷厲了些,但好歹還是能講道理,分輕重的。
她勉強鼓起幾分勇氣,顫聲道:“本宮是太上皇的貴妃,是你們的長輩,若叫他知道……”
“……那個,”喬毓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道:“太上皇傷的比你還重,你要是沒事兒,就去照顧照顧他?”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麽想着,喬毓便側過身去,叫唐貴太妃親眼瞧了瞧鼻青臉腫的太上皇。
唐貴太妃:“……”
她臉皮抽動幾下,終于将心裏按捺許久的那句話說出來了:“喬四娘,你是魔鬼嗎?”
喬毓認真的回答她:“不是。”
唐貴太妃眉頭一跳,想要反駁一句,可嘴唇張開之後,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對生死的。
唐貴太妃嘴唇顫抖幾下,忽然合上了眼睛,喬毓原以為她是想放幾句狠話,都做好怼回去的準備了,卻見她那雙妙目中眼淚簌簌,很快沾濕了臉龐。
喬毓吃了一驚。
“我自己沒什麽好說的了,只是不放心韓王……”
唐貴太妃睜開眼,或許是因為此刻柔和的語氣,又或者是因為蜿蜒不絕的眼淚,現在的她,頗有些近乎凄豔的美感。
她向皇太子叩首,目光憂傷,央求道:“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求聖上與太子殿下顧念他也是李家血脈,予以保全……”
皇太子靜靜看着她,許久之後,方才露出一個笑來。
“我不答應。”他神情靜穆,但語氣很冷:“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尤其是,當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對的時候。”
“貴太妃,有些事情你或許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很清楚。”
“你曾經令人将感染時疫的宮人用過的物件送去給阿巍和淑質,也曾經想誣陷我與太上皇的宮嫔有染,更不必說幾次三番幫着荒王與我們為難,你扪心自問,憑什麽求我們放韓王一馬?”
皇太子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淡漠道:“憑你一文不值的眼淚,和假惺惺的忏悔嗎?”
唐貴太妃面容上已然全部失了血色,瑟縮道:“我雖有錯在先,但畢竟沒有真的傷害到你們……”
皇太子笑了一下,道:“你沒能得逞,是因為你沒本事,這并不意味着我們就要體諒你的愚蠢。”
唐貴太妃顫聲道:“韓王畢竟姓李,他是你的叔父……”
“又不是我兒子,他的死活與我何幹。”
皇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道:“凡事有果必有因,你該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唐貴太妃還待說句什麽,皇太子卻不耐煩再聽,吩咐人堵住她的嘴,卻見內侍匆忙入內回禀:“太子殿下,聖上到了。”
幾人對視一眼,齊齊迎了出去。
……
皇帝來時,對于今日之事,知道的不甚真切,只聽傳信的宮人說喬毓在太極殿外遇見了韓王,說的頗為相投,後來還一道往太極殿去了。
他與她相伴多年,極為了解她秉性,只聽着幾句描述,便知道她是打算作妖。
皇帝原本想着,事情若是鬧大,自己總要幫她收尾,便起駕往太極宮去,不想走了一半兒,便遇上秦王派去的人了。
來人三言兩語将事情說個清楚,又恭謹道:“太上皇受了點傷,不過并無性命之憂,唐貴太妃與韓王已經被太子殿下扣住了,至于如何處置,卻要等聖上親裁……”
皇帝年少時性情剛烈,人到中年,兒女繞膝之後,反倒愈見柔和。
這并不意味着他骨子裏的剛強已經被歲月軟化,相反的,是他本性中鋒芒畢露的部分,被時間蒙上了盔甲,寒光內斂,威不可當。
回話的內侍叩頭到地,卻也能察覺到周遭氣氛的凝滞,侍從們垂手而立,噤若寒蟬,寬闊無邊的長廊,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阻絕開,沒有任何聲音,寂靜的令人心慌。
如此過了半晌,那內侍方才聽皇帝有些低沉的聲音響起:“秦國夫人無恙?”
“是,”內侍斟酌着言辭,小心翼翼道:“秦國夫人只是受了些驚吓,并無大礙。”
皇帝點點頭,沒有再問別的,緘默着前行幾步,忽然側目望向太極殿方向。
那目光很冷,帶着凜冽的殺機,就像三年前那個午後一樣。
……
無需別人說,喬毓也知道這次的事兒大發了,畢竟自己不僅把太上皇打成這樣,還附贈了一個唐貴太妃。
皇帝跟大外甥可不一樣,後者是血脈相連,總是關愛體貼她的好孩子,前者……
喬毓不太敢往下想了,低着頭站在皇太子和秦王後邊兒,神情忏悔,臉上寫滿了“我有罪”三個字。
皇帝的眼底似乎凝着一片冰,面色沉沉,瞧見她後,道:“你過來。”
喬毓左右看看,發現是在叫自己,忙小步到了近前,小聲道:“聖上有何吩咐?”
皇帝目光凝滞,上下打量她幾眼,忽然擡手,鉗住了她下颌。
喬毓吃痛,下意識想要掙開,不想還沒等她有所反應,皇帝便先一步松開了手。
“高庸,”他淡淡道:“帶她去顯德殿思過。”
喬毓聽得心頭一跳,想要說句什麽,卻見皇帝下颌微收,唇線緊抿,顯然已經怒到極致。
她心下一凜,沒敢開腔。
高庸不敢高聲,小心翼翼的近前,輕聲道:“秦國夫人?”
喬毓低下頭去,小聲道:“走吧。”
……
喬毓走了,太極殿外氣氛愈見凝滞,無人做聲,唯有皇帝面籠寒霜,摩挲着手中那串紫檀木珠,發出一陣細微的碎響。
“太子留下,其餘人都退下吧。”
約莫過了半刻鐘,皇帝帶着凜冽寒意的聲音方才在衆人耳邊響起:“再傳中書舍人魏元同、劉崇望前來制诰。”
內侍與宮人們面色頓變,饒是秦王,神情中也不禁閃過一抹詫異。
在這樣的檔口傳召中書舍人前來制诰,大唐的天,只怕真要變了。
想歸想,衆人動作卻不遲疑,向皇帝躬身施禮,先後退下,皇帝淡淡颔首,不發一言,轉身走進了內殿,皇太子自然跟随。
太上皇傷的不輕,從腦袋到肚腹,沒一個好地兒,宮人內侍雖然幫着擦拭血跡,更換衣袍,卻難以消除面頰上的青紫淤痕,更不必說破裂的唇角與丢失的牙齒了。
過了這麽久的時間,他頭腦中的轟鳴減輕了些,思維也逐漸恢複原狀,被疼痛控制良久的情緒,盡數被憤怒占據。
“喬氏萬死,喬家也該滿門抄斬!”
太上皇目眦盡裂,向皇帝道:“區區臣女,竟敢在宮中如此行兇,如此大惡之行,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他帶兵打仗時 ,便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後來登基做了天子,更是萬人之上,即便被兒子掀翻,也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何曾受過這等屈辱?
太上皇倒不至于天真的覺得皇帝真會處置喬家,甚至于連秦國夫人怕都不會殺,他只想要一個把柄,以此逼迫皇帝退讓,亦或是娶章、裴兩家的女郎為妻,又或者是別的什麽。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表現的極為強勢。
皇帝靜靜坐在椅上,似乎并未聽到太上皇的一番言辭,這叫後者有些心慌,暗自猶豫态度是否該再軟化幾分,一時間卻拿不定主意。
正在這關頭,卻聽殿外內侍恭謹道:“聖上,中書舍人魏元同、劉崇望已到。”
皇帝面無表情道:“傳他們進來。”
兩位中書舍人聽聞皇帝傳召,并不曾多想,只當是往顯德殿去錄诏,被內侍引着到了太極殿時,不禁惶然變色。
實在不是他們膽怯,而是太極殿乃是太上皇的住所,皇帝傳他們前來,在此地制诰,其中隐含的政治意義實在是太大。
二人心下凜然,暗自加了一萬個小心,跟随侍從進了內殿,連頭都沒敢擡,問安之後,便跪坐到桌案前,提筆等候吩咐。
皇帝的語調與神情一樣淡漠,徐徐道:“蔣國公世子陰與刺客有交,行刺君上,罪在不赦,斬立決……”
魏元同與劉崇望聽到此處,心中已如鼓擂。
皇帝雖只說了蔣國公世子一人,但有一個行刺天子的世子,蔣國公府如何能夠保全?
只聽了幾句,但他們心裏卻是門兒清:蔣國公府,完了!
兩位中書舍人能想明白的事情,太上皇自然也明白,面色驚變,心頭急怒,揚聲喝道:“逆子敢爾!”
他若不出這一聲,兩位中書舍人都不知道太上皇也在這兒,畢竟自打一進殿,他們就沒敢擡頭,現下聽他出聲,真是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誰不知道蔣國公裴安乃是太上皇的嫡系心腹,視為臂膀,甚至于結為兒女親家?
太上皇是被兒子從皇帝寶座上生生掀下去,這事兒誰都知道,但皇帝畢竟還要臉,臣民面前總算維持着父慈子孝,可是今日,皇帝在太極殿,當着太上皇的面兒錄诏,處死蔣國公世子,可就是光明正大的扇太上皇耳光了。
兩位中書舍人汗出如漿,卻不敢發一言,對視一眼,便再度低下頭,只當太上皇不在此處,依照皇帝吩咐,開始錄制诏書。
皇帝不急不緩道:“蔣國公裴安,于家,教子不善,有失察之責;于國,本性庸碌,構陷忠良,昔年以太上皇幸得進,今不可再居高位。”
太上皇聽罷,怒的渾身顫抖,連聲道:“逆子,逆子!”
皇帝恍若未聞,轉了轉手中那串紫檀木珠,繼續道:“武德之時,政刑纰缪,官方弛紊,雖有天子昏庸,但裴安為相,當居首責。着削去蔣國公勳爵,沒其家財,罷官還鄉,後世子孫永不錄用。”
兩位中書舍人越聽,頭上冷汗便越多。
“武德”乃是太上皇所用年號,現下皇帝公然宣稱武德之時綱紀混亂,政令荒謬,簡直就是當着天下人的面兒将太上皇拖出去游街了。
兩人心下打鼓,不禁思忖這對世間最尊貴的父子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以至于連最後的溫情假面都戴不住,渾然不理會天下人可能會有的非議。
他們想到這兒,心頭便癢癢的,下意識擡頭去看太上皇神情,卻見年過六旬的太上皇鼻青臉腫,神情狼狽,心神巨震,趕緊低下頭去,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
皇帝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動作,又或者是察覺到了,卻又懶得管,太上皇怒火中燒,哪裏顧得上這麽兩個小角色,至于皇太子,就更加不會主動開口了。
或許是因為方才說的太多,皇帝端起茶盞來用了一口,方才繼續道:“皇城多磚石土木,無甚意趣,太上皇以弘義宮有山林勝景,雅好之,決意離宮徙居此處,并改名大安宮。”
所謂的弘義宮,便是皇帝登基之前的王府,無論亭臺建築,亦或是景致風光,都遠遠遜色與皇城,更不必說太極殿這樣的長安之巅了。
再則,叫太上皇去住将自己掀下臺的兒子的舊居,未免也太過誅心了。
這話一落地,兩個中書舍人不需要看,都能猜到太上皇的神情。
果然,轉瞬的寧寂過後,太上皇有些顫抖的聲音響起,不像是方才的暴怒,反倒摻雜着幾分膽怯:“你怎麽敢,怎麽敢……天下人都會非議的,不忠不孝,史書上……”
皇帝不以為意,淡淡道:“太上皇在宮中呆的悶了,一日也不能再留,即刻收拾行裝,今日便搬出去吧,笨重東西也不需要帶,撿些輕便的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