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的心魔
正玄宗問劍峰。
無極劍君盤腿坐在一塊方石之上,沐浴着月光,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一陣腳步聲靠近,百裏慎走到師父身後,默默靜立一會,開口道:“師父,你已經在這裏坐了七天了。”
無極劍君端到嘴邊的酒壺一頓,喃喃道:“已經七天了……”
百裏慎有心想說點什麽,嘴唇翕動,最終卻化為一聲嘆息,自從七天前師父感應到師妹身上的黃玉神念消散,就一直是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師妹……吉人自有天相。”最後他只能幹巴巴的說道。
無極劍君搖搖頭,心中充滿郁苦。
他們皆以為他在擔心裴淨,事實上,比起裴淨那丫頭,他更擔心宋炀那小子。
他擡起手,酒壺一傾,大口地吞下烈酒,火熱的酒氣順着喉嚨滑下腸胃,給他帶來一陣灼燒的錯覺,他恍惚又想到那一天晚上。
幼年的宋炀,穿着一身華貴的白袍,卷邊鑲着狐毛,白天才見過的如此一個清貴冷傲的世家小公子,不過幾個時辰過去,成了滿身血腥的模樣。
他永遠忘不了,當他沖入大火席卷的院子,高高站在假山石上的宋炀,雙目冰冷地望着大火,沐浴着一身血色,氣息凜然,完全不似一個小孩子。
他慢慢轉過頭來望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毫無一絲驚慌之色,反而如潭水般古波無瀾,仿佛看着死物,他的嘴角緩緩彎起,勾出不合時宜的笑。
那時他就知道,這小子,絕對是個難纏的角色。
既然找到了人,他自然不會讓好友的血脈在外飄零,只是宋炀歷經變故,大仇得報後,他也失去了求生意志。
他還記得,他蹲下身,握着對方的小身板,一字一頓地把話灌到他心裏:“跟我修真,人的一輩子那麽長,你總能找到生存的意義。”
小少年的眼睛,因為這話,慢慢地一點點生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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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拜他為師,跟着他回到了正玄宗。
宋炀不愧他變異單靈根的資質,再加上他心無旁骛,修煉一途是一日千裏,将同齡人狠狠抛在身後。
那時的他,最擔心的不是弟子不勤奮,而是弟子太勤奮了,他簡直把修煉當成了發洩精力的目标,五年築基,六十年結丹,不到五十年已突破結丹中期,沖到結丹後期,他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一時間宋炀這名字傳遍遙東大陸。
他破了一項又一項的記錄,那時候其他宗門的弟子皆是談宋炀色變。
無極劍君嘆了一聲,又喝了口酒,果然是過剛易折,誰能想到修煉上如此容易的宋炀,事實上一直存在心境的問題呢。
後來,一直将追求極致劍道為目标的宋炀遇到偷襲,當時誰也不知道他被勾走了一魄,雲霄之巅對決上,使不出劍意的宋炀才意會到不妥,只是那時已經太晚,對手毫不留情,擊敗他還不夠,竟一劍破他金丹毀他修為,若不是無極劍君動作快,那人還要将他氣海挑破,讓他再無修煉之可能,真是用心險惡!
這是宋炀踏上修真一途以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敗仗,連無夜不僅破了他的尊嚴,也毀了他的道心。
宋炀為人看着清冷,無極劍君卻知道,他的心比誰都火熱,他認定了一件事,那便是拼盡全力去争取,正因為他是這樣的性格,所以那時明知他修煉過快,他還是選擇從旁敲擊讓他慢下速度,卻不會去阻止他的态度。
他本來就是偏執的性子,拉不回來,那便讓他這個師父在旁好好幫他看着,幫他拉好方向。
輸了一場被全天下人恥笑的對決,宋炀并沒有自暴自棄,他聽從了師父的建議,去尋回一魄的同時,放慢修煉的步調,這一次,試着好好領會道心。
離開前的宋炀眼神變得更加深冷,無極劍君知道他必要卷土重來,而重回宗門的宋炀确實讓他大吃一驚。
——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從不近女色的宋炀居然抱回來一位小姑娘。
那天,平日少言寡語的宋炀破天荒地啰啰嗦嗦和他解釋他欠了小姑娘的事,他自己還未曾意識到關鍵,無極劍君這個過來人如何看不出?
小姑娘醒來後過來道謝,眼神清澈,心思單純的模樣,他一見心喜,存着成全宋炀的心思便将她收為關門弟子。
相處久了,他更是明白宋炀為何另眼相看。
裴淨生性純良,天真爛漫,她身上沒有修真人的重心計較,也沒有世俗人的狡猾詭計,她用本心來對待宋炀,正正是這一份純善的心,讓宋炀飄忽的心安定下來。
他不再只顧着修煉,他的眼神更多地落在小師妹身上。
緣之一事,起因何如?
宋炀自責自己虧欠了她,無極劍君卻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是因為在意,才在乎公平在乎虧欠,更久以前,他就已經陷進去了,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他也終于找到了他想用生命為之保護的人。
黃玉上附了他的神念,神念已斷,說明裴淨遇到了遠超過他修為的強大敵人,他不擔心她,是因為宋炀在她旁邊,他知道他必會用生命來保護她。
若裴淨無事,宋炀自然安好;若裴淨不幸,他怕是要一下子失去兩個弟子。
只希望,裴淨這丫頭能化險為夷,不然宋炀心中一直壓抑的惡被釋放出來,那後果……
無極劍君苦澀地搖搖頭,不,或許他擔心得太晚了,早在他對淨丫頭動心那一刻,執念就已生成。
……
結界打開一瞬間,裴淨以為她将要面臨鋪天蓋地的火焰,然而一個溫暖的身影環抱住她,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她看不清楚眉目,只是任女子輕輕撫着自己的臉頰,淚水便掉了下來。
女子給了她最後一個擁抱,身影與結界同時散消,這時她的心仿佛被刀子細細地戳,一陣陣鈍鈍地痛,為什麽?她是誰?為什麽要保護自己?
在最後被她推出金色火焰的同時,她感覺到兩手一涼,尚來不及意會,眼前一花,她便被傳送到聖峰之外。
一個身影朝她蓋了下來,密密實實地抱住她,她身上的暖意慢慢流去,她突然意識到,她兩只手上的青痕和紅印,就是那個女子給她留下的最後禮物,而現在,她要走了……
裴淨恍恍惚惚地握緊拳頭,心緒混亂,迷茫之中聽到頭頂傳來吸氣聲,一件大衣朝她蓋下,眼前又一花,她離開了聖峰,來到了屋子裏。
宋炀暗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低低地訴說,“我在這,不要哭……不要哭……”
她哭了嗎?
她想擡起手摸下臉,全身卻被抱得死緊,完全動彈不得,一股嚴嚴實實的安全感從心頭升起,彌補了那女子消失的空虛。
她突然就不動了,任着宋炀抱着,好半晌,倒是宋炀反應過來,生怕自己太過用力,慢慢地放輕手勁。
莫名其妙失蹤了數年,宋炀怕是擔心壞了吧?裴淨軟着聲音,在他懷裏糯糯地道歉:“師兄,對不起。”
宋炀聞言一震,那手便又用起勁來,一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勺,将她往懷裏壓,聲音沙啞低沉,“是師兄對不起你,沒保護好你……”
裴淨搖搖頭,“明明是我實力太弱,哪能一直靠師兄保護呢?”
“……若我想一直保護你呢?”怕她拒絕,他說完便将頭埋在她頸脖處,閉上了眼睛。
“那也不沖突呀。”裴淨軟軟的聲音說着話,尾音帶着些許上揚,勾得他心肝發顫,“師兄保護我,我也要好好保護自己啊。”
宋炀松了口氣,一直緊崩的身子終于松懈下來,他在她耳邊蹭着,“答應我,再不許随便失蹤,要讓我知道你去哪了。”
這并不是什麽為難的要求,裴淨略一頓便點頭答應了。
“師兄我進去了多久?我只感覺到過了一會,沒想到居然幾年過去了。”裴淨疑惑地偏着頭。
宋炀心中發苦,她進去了聖峰整整十年,若不是後來又感應到她的氣息,他怕是會不顧一切沖進去。
這十年來,他日日守在聖峰外,就為了等一份奇跡,等她真的完整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才知道他有多害怕,害怕她再也不出現。
他閉了閉眼,感覺到胸腔中鮮紅跳動的心髒,因為她而狂喜加速,他想,他這一生,都要栽在小師妹手上了,但是他甘之如怡,只求,小師妹對他也能有他半分心意,他也足矣。
宋炀稍稍松開了手,細細地打量着懷裏的人兒,十年過去,她除了身高長高一些,其他似乎無甚變化,面貌神态,還是一如十年前般稚嫩天真。
裴淨卻是吓了一跳,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宋炀。
那緋紅的眼眸是怎麽回事?還有額頭上為什麽多了一道禁紋,這是怎麽了?
她下意識就将手放在他眼睛上,急急道:“師兄你眼睛怎麽這樣?你這是……”入魔了?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宋炀卻懂了,他無所謂地一笑,嗯地應了聲,又補充道:“不怕,我能控制。”
入魔了還不怕?裴淨簡直不敢相信她聽到的話。
“不行,這定要想辦法除掉,對,師父肯定有辦法!我們快回去!”說完後面,她喉嚨都有些哽咽,對她來說,十年不過一瞬,但看師兄的樣子,便知道他不易,為了她一定吃了許多苦。
宋炀細細地捧着她的臉,見她毫無懼色,眼裏只有滿滿的擔心,心頭最後一絲恐懼也被拔去,他眼裏的緋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消去。
诶?!
裴淨驚喜地捧着他的臉,對上他的眼睛,便見到這雙比夜空中的星辰還要閃亮的眼眸綻放出迷人的神采,朝她蓋下來……
宋炀吻住了她。
這是一個十分溫柔的吻,包含着他所有的愛意。
溫熱的雙唇同她疊在一起,輾轉間帶出暧昧不明的呢喃,他在她唇上制造戰栗,誘惑她放棄抵抗……
裴淨睜着眼睛,腦中一片空白,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傻愣愣地任他啃啄着,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上沖,這種過份親密的感覺讓她腳趾頭都蜷縮起來,恨不得直接鑽到地下去。
宋炀卻不讓她逃避,大手托着她,逼她仰起身子面對他,堅定地在她唇上烙下自己的印記。
不知過了多久,裴淨覺得自己腦子糊成了一片,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宋炀在她唇上輕嘆一聲,這才放開她。
迷迷糊糊的雙眸對上對方晶亮有神的眼瞳,她心頭小鹿亂撞,下意識便是一推,卻被宋炀一把捉了回來,然後是他暢快的笑聲,他在她耳邊俯低,“你還不知道,你沒穿衣服吧?”
裴淨腦子裏一炸,低頭一看便往宋炀身上貼,一雙小手緊緊地攥着他的衣袍,試着擋住自己,她的聲音綿軟無力又帶着顫顫,“你不許看!”
“嗯,不看。”宋炀嘴角勾起,幫她把身上的外衣披緊些。
“你先等着,我去和寰姬借一身衣服給你。”他輕輕在她額頭上一吻,在她跳開之前就消失在原處。
裴淨按住狂跳的心,直覺得宋炀對她的态度有了明顯的變化,但出于某些羞怯的心思,她不知如何面對,下意識的做法便是裝沒這回事,忽略過去……
待她重新換上衣服,宋炀帶她走出竹屋,當即吓了一跳,我的乖乖,竹屋外竟圍滿了人山人海!這怕是整個炎丘的所有化形靈族都跑過來了吧?
宋炀依然站在她半個身位前,隐隐将她護住。
寰姬站在最前方,一見她便露出個如釋重負的表情,“還好你沒事,不然我們就麻煩了。”
裴淨笑了笑,便見人群中擠出一個黑皮膚老頭,他大聲喊着:“既然出來了就把事情交待一下,為何要害我孫子?!”
“你孫子?”裴淨偏着頭,重複了一遍。
老頭叫嚣着,“我孫子,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