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楚若水一直很懷念,那夜與他在江畔的時刻。
風兒輕吹,水流涓涓,一切都是那般寧靜,澄淨了世間的紛擾。
若說要完成什麽心願,大概就是找回當時的感覺吧。
所以她提議租乘一艘畫舫,與他京郊放舟,這是自認識他以來,她惟一一次向他主動索取的禮物。
薛瑜不疑有他,以為只是尋常的踏青而已,挑了個晴朗的日子,歡歡喜喜與她出游。
坐在船頭,看着四處草樹翠碧,江上微風蕩起漣漪,她感到這大概是她人生最後的閑暇時光。
“出來玩兒,怎麽還帶着這個?”薛瑜發現她手中的書卷。
這上面皆是女書文字,她平時教他讀識的內容。
“今天是最後一課。”她淡淡地笑道,“從此以後,你便可出師了。”
“這麽快?”他一怔,“女書的文字好像并不多嘛……”
“哪裏有漢字多呢!”她攤開書卷,徐徐地道,“本來就不算完善,再加上諸多失傳,能學到的自然只有這些。”
“這上邊的字我好像都認識了,”他仔細閱讀書卷,“可是依舊不太明白其中含意……”
“你斜着看,”她示意,“比如每行以第二個字相連,自然懂得了。”
“呵,頗有趣,”他笑道,“不僅文字像天書,就連編寫也有自己的排序,難怪男子看不懂,簡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男子心機深沉,女人當然要提防。”她話裏有話地道。
“男子的心哪有多深啊,”他打趣道,“女人厲害起來,咱們可不敢比拟。”
“是啊,我從前就太不厲害了,做了許多傻事……”她呢喃。
“什麽?”薛瑜沒聽清楚。
“現在我終于懂了……”楚若水并不回答他,自顧自的繼續道:“女書能夠只在女子中流傳,并非迫于什麽威脅禁令,只因女子之間的默契。倘若有人違背了承諾,便是自讨苦吃。”
“你今天說話怎麽這樣奇怪?”薛瑜終于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擱下書卷,凝視她。
“我想,最初發明此種文字的女子,一定是受了男人的欺負,無處可訴,于是便把悲哀寫成天書,傳給她後世的姊妹,以示警戒。”她澀笑道,“可惜,我沒能早點領悟……”
一行清淚忽然在花顏上劃出晶亮的痕跡,看得薛瑜一怔。
“若水,你到底怎麽了?”他心下焦急起來,踱至她身畔,攬住她的肩,“這讓我很擔心,知道嗎?”
她看着他,如此親昵真誠的話語,聽來完全不像謊言,從前她就是這般被迷惑上當的吧?
真服了他,即使惺惺作态,亦如此動人。
她的柔荑撫住他的臉龐,輕輕摩挲,想看清到底是怎樣的俊美讓自己喪失了起碼的判斷,輸得徹底……
這張臉果然魅惑,世上任何女子都會一見傾心吧?更何況,當他對女子盈盈而笑、溫柔低語的時候。
“這是你們想要的東西——”她掏出那半張羊皮,“它現在在我這兒,只希望你們不要再去打擾我姊姊。”
薛瑜怔住,雙目直視,霎時無語。
“如今你已識得女書,上邊的文字應該可以解讀,”她趁自己在哽咽之前道盡衷腸,“姊姊說得對,只要這財富不落入滿人手中,無論讓誰得到都不會是最壞的下場——可惜,我辜負了義父所托,否則絕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若水,”薛瑜意識到了一切,急切叫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是——”
“別再演了,長平公主都告訴我了,”她搖頭,“那件繡滿紅凰的華服,你接近我的目的,江上的肉苦計,還有我父母的假墓……所有的謊言,我都知道了。”
他想解釋,卻發現自己無從解釋起。
的确,他騙了她,若非被她識破,或許會一世這樣瞞下去。可惟獨有一件他出自真心——對她的感情。
可誰會信呢?上當一次,還會終身上當嗎?
況且,感情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本就無法證明,而他被拆穿的謊言,皆是曾經騙她的事實。
“長平公主跟我打了一個賭,倘若你願意學習女書,我就輸了……”她拭去滿面的淚水,深深吸氣,“開始我不相信……可現在卻不得不服輸……”
薛瑜僵住,沒料到媺娖将了他們兩人一軍。他的初衷只是為了保護她周全,卻中了媺娖的計,成為傷她最深的厲箭。
“瑜,還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的故事嗎?”她極力喘息,才能繼續話語,“你給我買面人兒的時候,那則《眠石記》——”
他記得,柳眠石,唐代傳奇中的泱國公主,因為情傷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萦繞不散……
“她與我一樣,錯愛欺騙自己的男子,”楚若水忽然澀笑,“不過,關于那則傳奇卻有另一個結尾。”
錯愛?她如此形容他們的感情……的确,他的欺騙讓這場戀情變得卑鄙可恥,但在他心中,卻依舊純潔如蓮。
“另一個結局中,柳眠石沒有投水自盡,她将毒汁塗抹在慕生的衣衫上,使得慕生焦灼而亡。駕着神龍,她回到故裏,依舊做她的公主,後來,成為了泱國的女王——”
這樣的結局,雖然勝利而得意,但從前的她并不喜歡,所以刻意忽視,只記得江上的白紗……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報複,仿佛凄厲中開出豔麗的花朵。
她緩緩走至船舷,手中羊皮忽然一擲,落入江河。
“若水……”薛瑜不由得一驚,剛想阻止,卻已無法挽回。
“很可惜,是嗎?”她回眸,冰冷一笑,“換了從前,說不定我會把這半張藏寶圖給你,成全你與長平公主的愛情——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就像《眠石記》的另一個結局,寧可毒辣,不要感人。”
她的眼中,有着他從未見過的陌生情愫,讓他心生寒意。
他的若水,他一向柔弱溫婉的女子,曾幾何時,竟有此淩厲的神情……一顆心微微發疼,為自己犯下的罪孽竟害得她變得如此。
假如不是他的欺騙,她依舊可以如往常般純真無憂,如同月宮仙子,盡管也有苦惱,至少不食人間煙火。
但他毀掉了她的世界,讓她品嘗了凄怆與背叛,霎時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的确喜歡過媺娖,”事到如今,哪怕百口莫辯,他亦要讓她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自十六歲起,我就忘不了她……”
楚若水愣住了,沒料到竟會面對他這番表白。
“那一年,我家因為督造祭祀器皿失職,犯了皇後的大忌,全家險些被處斬。是她的一句話,讓皇後息怒,給了我們一條活路……”薛瑜細語,跌入回憶中,“我記得當時她穿着一襲粉紅衣衫,站在宮殿的臺階之上,迎風招展,像一只小小的蝴蝶……那美麗的畫面一直深埋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從此,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願畢生追随她。
“我一直都是大明的忠心子民,接近闖王,接近你,起初的确是為了光複明朝的大計,可不知什麽時候起,一切都變了……”他凝視若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讓她感到一絲真心,“或許在與你閑言閑語的瞬間,在欣賞你栽種花草的時刻,在與你泛舟南下的日子,在你說喜歡我的一剎那……”
楚若水只覺得如針刺入心間,頓時憶起往昔許多點點滴滴。
“我開始忘記了十六歲那年的誓言,什麽國家大事、政治圖謀,亦變得越來越淡然……若水,我只想與你在一起,泛舟品茗,誦詩調琴,不再去管什麽大明、大順,只過蝼蟻小民般的平凡生活。”
他說的是真的嗎?又在騙她吧?不過,這一次騙術更加高明,竟讓本已心死的她,又開始相信他的虛情假意。
“若水——”他一把将她擁入懷中,緊緊貼住她的頰,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可以補償,哪怕用一輩子——”
她該相信嗎?倘若稍微心軟,便會重蹈覆轍,說不定會進入另一次悲傷的輪回……她實在無力面對再次戳破謊言的殘酷現實。
“你還是好好對待長平公主吧。”她冷冷将他推開,第一次,狠心舍棄這溫暖的懷抱。“你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們的孩子?”他錯愕,不解這突如其來的話語。
“她懷的,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輕淺一笑,卻酸澀盡湧。
“不!”薛瑜不住搖頭,“若水,這是誤會——”
“她親口說的。”楚若水雙眼微閉,深深喘息,“現在我不知道該信你,還是該信她了……”
他懂了,完全懂了。再多的辯解與懇求,已經無濟于事,曾經的罪孽與人為的離間,劃出難以愈合的溝壑,讓他倆分離在彼岸,只能遙望。
“我不會再跟你回去了——”她朱唇微啓,宣判了他的死刑,“我會乘着這艘畫舫,一路南下,今生今世,不再與你見面。”
這瞬間,薛瑜只感到心尖被狠狠劃下一刀,勝過從前經歷的所有痛苦。
失去媺娖的時候,他雖然難過,但還不像現在這般絕望,更不會悔恨自責。他終于知道,這世上最愛的人是誰……
可惜,沒能早點意識到,蹉跎了這許多歲月,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他與她之間的緣份,仿佛天意蓄意捉弄,這輩子注定無法厮守。他真的很羨慕那些一見鐘情、平安相守的佳偶,哪怕要他傾家蕩産去交換,他也願意。
“不要強留我——”楚若水去意已決,“否則,我會當即跳下去。”
伫立江心,望着即将訣別的女子,薛瑜只覺得四周的青山倒映變得似地獄邪神一般,黑壓壓地包圍着他,令他無法喘息。
他的人生,難得由她帶來一抹光亮與溫暖,就要這樣永訣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他自己是罪孽的起源,能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