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那是一匹很美的馬,它看着我的眼神,似曾相識。

我想起了我的小龍女公主,我決心和它說說我的故事。

但它卻不說話。

它本來也不會說話的。

我默默走,它默默地跟着。

但我想去摸摸它的脖頸時,它退了幾步,眼神怪怪地看我。

于是我有了一匹美麗的馬。它什麽都好,就是不肯讓人碰它。

猴子好幾次莫名其妙地就飛了出去,回來之後還不知發生了什麽。

後來他學聰明了,從此絕不走在馬的後面。

于是飛出去的就是八戒了。

無論如何,我喜歡這匹馬。喜歡與它一同在世間飛馳。我愛它的速度,愛它騰空躍起時的感覺,就像少年們喜歡哈雷機車。

我常在夢中夢見我和小龍女聊天:

敢笑楊過不癡情:我長這麽大就見過一條喜歡問人家她吐泡好不好看的魚。

我真的是小龍女:這麽說,我對你而言獨一無二啰。

敢笑楊過不癡情:在我認識別的魚之前,是這樣的。

我真的是小龍女:不行!你不可以認識其他的魚,連海帶都不行。你只可以看我一個人吐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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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笑楊過不癡情:那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嗎?

我真的是小龍女:……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只是想聽你答應我,那樣我就會好開心好開心。

在夢中,我聽得小龍女問我:“我是你的什麽?”

我會說:“你是我的一匹馬。”

她嘟起嘴,“原來我是坐騎啊。”

我說:“這樣,我就可以永遠地和你同行。”

【第一百五十八天】

觀音院。

猴子去敲了半天門,那院門後才露出一張陰慘慘的臉來。

我想起女菩薩說的話:我們準備了九九八十一難,足夠你死在路上。

果然,那天晚上,我看見他們在搬柴點火。

“猴子醒醒。”我推他,并小心地躲開棒子的攻擊範圍。

猴子蹦起來,“我聞到烤雞翅膀的香味了。”

我确信烤雞翅膀用不了那麽些柴火。

“他們是要烤我們呢。”

“天啊,和尚炒猴子,這早飯得有多難吃。”猴子倒頭又睡了。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麽混不吝的徒弟,雖然我也沒有別的徒弟。

我嘆了口氣,穿上袈裟獨自破門而逃。

我的袈裟很漂亮,金絲勾勒,珠光閃閃。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這是她送給我的,她說我的前世就穿着它說法,特別的精神。

于是我聽見很多聲音喊:“不要讓穿那件夜光袈裟的人活着離開。”

這時有一只黑熊沖了進來。

好黑的熊,以至于我都沒看見他。

那只黑熊居然是來救火的。

他請我到他的洞裏做客,給我泡了普洱茶。他說他一直愛好詩歌和哲學,也研究宗教,經常去拜訪觀音院的老住持,所以看到起火了,特意去救火。

“那為什麽你救了一半又走了呢?”我問。

“因為我沖進門,突然看見一只猴子在那裏呼呼大睡,一時我想起很多往事,感慨萬千,于是望天長嘆,想吟詩一首,推敲詞句,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忘了救火。”

“你原來認得他?”

“天下妖魔,誰不認得他。”

“他是你朋友?”

“曾經是。”

“為何不是了?”

“看見他頭上的金箍,便知他不再是了。”

“是否我做錯了事,将他救出來?”

“世間的對錯,如何說得清楚?”熊嘆一聲,将茶杯倒空,又倒滿。

“那件袈裟,你不要再穿了。”熊說,“不如送給我吧。這樣以後我走夜路時,大家就能看見我了。”

我說:“不行,那是一位美麗的女菩薩送給我的。”

熊問:“因為是菩薩,還是因為美麗?”

我說:“不要問,知道得太多不好。”

熊大笑,“我聽過一個江湖傳言,吃了取經人的肉,可長生不老。”

我也大笑,“何人傳此謠言?”

熊說:“不要問,知道得太多不好。”

後來我告別那頭熊回來。

再後來那頭熊就消失了。

再再後來,猴子偶爾去南海,說看見菩薩座下鎖着一頭寵物熊,十分的黑,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只。

果然是知道得太多不好。

【第一百九十一天】

這個地方叫高老莊。

高莊主唉聲嘆氣,悶悶不樂。不知是不是因為猴子又蹲在桌子上吃飯,教育了他很多次都不改,他說他讨厭泥土,一站在地面上,就覺得自己要生出根來長在那兒,再也不能動了——都是在山底下被壓出毛病來了。

莊主嘆完氣說自己有一個女兒,喚做翠蘭。我聽過很多的這樣的書段,知道下一句必是:“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莊主說:“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我立刻正色道:“貧僧是出家人,絕無俗世雜念。”

但是如果美貌,不排除還俗的可能。

莊主看了我一眼說:“小女有一個古怪的念頭,不知大師可否為之開導?”

“什麽念頭?”

“她想嫁給一只豬。”

我看了看猴子,猴子表示情緒穩定,絲毫沒有打聽莊主是否還有二女兒的意思。

“那我一定要見一見了!”我說。

“見小女?”

“見那只豬。”

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五歲的高翠蘭突然覺得心神不寧。她走出屋外,看見天上一顆流星緩緩地落下來。

她好奇地追随着那流星,跑過竹橋,跳過田垅,爬上屋頂,然後看見那流星砰的一聲,砸在了自家的豬圈裏。

周圍方圓數百裏都看到了這顆流星落在高老莊,人們傳說高老莊要出一位大人物。

一天後,高家的老母豬生了。

天蓬睜開眼睛,看見周圍一堆小眼睛正盯着自己。

那是他的兄弟姐妹。

他絕望了。他知道天帝和王母要整死他,卻不知道會這樣狠。

天蓬閉起眼睛,想着自己曾經很帥的時候。那時候他是銀河的守護者,有着神一樣的面容和神一樣的雙翼,天宮哪個女子看他時不會心跳?當然——除了王母,據說她的心是白薯做的。

現在……仍然有很多眼睛盯着他,然後還有很多臭烘烘的鼻子拱上來。

他想死。

老母豬一聲哼哼,衆兄弟姐妹齊聲歡呼:“開飯了。”直奔乳頭而去,争打不休。

他只能絕食。

餓得頭眼暈花時,他幻覺自己收到了一條發自10085的短信:

〖當你在高高的天上,你是與衆不同的神。當你降臨大地,你仍然是卓爾不群的豬。這便是你的宿命,天蓬。〗

編這短信的人真是太惡毒了。

這只絕食的小豬很快引起了注意。

“你這算是有什麽不滿嗎?”他被豬倌抓着後脖頸兒拎了起來,大眼睛瞪上他的小眼睛。

天蓬說:“嚕嚕嚕嚕嚕嚕嚕。”

翻譯成人話就是:我沒有生在哪兒的自由,但我至少有死在哪兒的自由。

豬倌沒有聽懂他的講演。他直接抓起一把糠,就往天蓬嘴裏塞,“你死不死得由我決定,必須得等斤數到了,我想殺你的時候才能死。”

天蓬嗷嗚着掙紮反抗,把糠噴了豬倌一臉,蹿下地來,就向外跑。

可是四面都被圍住,他只能在圈裏亂竄,豬倌滿地滾爬着追撲他。

小豬天蓬跳閃騰挪,躲過一撲又一撲。這時他看見他的兄弟姐妹們圍在母豬肚下,冷冷地打量他。

“你這是何苦呢?”一只小豬說,“你早晚會變得和我們一樣,既然最後都要被吃掉,為什麽不享受現在呢?”

“不!”天蓬一邊跑一邊說,“我要證明給你們看。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醬油都可以打,也不是所有的豬都可以吃!”

“很好,很有志氣。你死以後,我們會寫文章懷念你的。但你活着的時候,你就是個傻X。”小豬們說,然後,他們打個哈欠開始睡覺了。

天蓬越跑越絕望,豬圈就這麽大,他注定無處可逃。

就在這時,豬圈門開了,仿佛聖光照了進來,映着一個纖小的影子。他向那光線沖去,那個影子伏下身。天蓬覺得自己闖進了一雙手中,綿柔而溫暖。

“好可愛的小豬啊。”他聽見一個小女孩歡聲地笑着,将他緊緊擁入懷中。

他突然喪失了所有的力量。

她将他舉起,讓他貼上自己的臉龐,咯咯笑着,任他身上的泥蹭在臉上。

他嗅到女孩的氣息,深深沉醉中,他想起了那一望無際的銀河,想起了那個與他在月亮上一起凝望星辰大海的人,想起了他們也曾這樣緊緊相擁。

然而一切都已經不可能回來。

如果你不能再擁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記。

所以他絕不能死,他要活着,活着來忍受痛苦,活着來記住她的樣子,還有那段時光。

五歲的高翠蘭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這只小豬就心裏一動。

也許是因為他在豬圈中執著沖撞奔跑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他那深沉閃爍的小眼睛。

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這只小豬。

她緊緊抱着他,感受着這小家夥的掙動。他那細軟的小茸毛蹭在臉上,癢癢的,讓她忍不住咯咯地笑。

豬倌跑過來賠笑:“是大小姐啊,您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這兒這麽髒。哎呀,這只豬我抓了一早上了都抓不住,您一伸手就撈着了,快給我吧,全是泥。您回家高太爺看見該罵小的了。”

高翠蘭一扭身,像護住自己心愛的布娃娃。

“我喜歡這只小豬,我要帶走他。”

“哎呀哎呀,”豬倌跺腳幹笑,“這如何是好。這豬這麽又臭又髒的,如何能養?不如……我幫大小姐您尋只小鴨子來?這豬長大了可以賣好多錢呢。”

“我不準你們吃他!”高翠蘭大聲鄭重地喊。

“好好好,不吃不吃。我們養着,不吃他。好不好?”豬倌又伸出手來。

小豬又拼命掙紮。

“他怕你,你不準過來!”高翠蘭轉身跑出了農莊。

她把小豬抱到溪邊,用自己的手帕沾了水,輕輕地給他洗澡。

小豬很快就變得幹淨了,這是多麽漂亮的一個小家夥啊。細細的茸毛下透出嫩嫩的粉紅色。他用那迷人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鼻子一動一動,似乎在笑呢。

“小豬小豬。我沒有人玩,你陪我玩好不好?”

小豬不說話,只是那麽看着她。

“小豬,我來跑,你來追。”高翠蘭邁開小腿,笑着沿着小溪跑去,“來追我。”

小豬沒有動,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他轉頭越過小溪,跑向野外樹林。

“小豬,回來!小豬,不要離開我!”高翠蘭哇的一聲哭了,她撲進小溪裏,摔痛了自己,嘩嘩地流眼淚,好傷心好傷心。

天蓬跑到了樹叢邊,回過頭去,看着這個大哭的小女孩。她那麽讓人心痛,她心裏沒有一絲雜念,只是傻傻地喜歡他。

在銀河邊,在雲際,當他要被丢下凡塵的那一刻,那個女子也這樣望着他。她沒有在他面前流淚,但是他知道她在心裏的哭喊。

“回來,不要離開我。”

她該怎麽度過那些沒有他陪伴的時光?在寂寞的銀河中,在以後千萬年的時光裏。

天蓬哭了。

他慢慢地走回去,他不能聽到這樣的哭泣。

高翠蘭看見他走回來,破涕為笑,伸出她的小手,把眼淚咽進嘴裏,“小豬,來,抱抱。”

天蓬慢慢走到溪中,女孩一把将他抱緊:“小豬小豬,剛才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天蓬想點頭,他想說:我永遠都不會走。

但是,他愛的人,卻不可能再聽見。

高翠蘭抱着小豬回到自己的家。高太爺和高夫人都吓了一跳。

“怎麽抱只豬回來!多髒啊,快丢掉!”

“不。”高翠蘭抱緊他。

“乖,放下他,媽媽給你買糖餅吃。”

“不。”

“放不放手,不放手揍死你!”高太爺瞪眼。

“不!”高翠蘭大叫。眼神中滿是倔犟。這是她第一次不聽話。高太爺和高夫人驚異地看着這個乖乖女,不知道她怎麽了。

高翠蘭抱着小豬飛奔進後園,跑上她自己的小閣樓。

“小豬小豬,在這裏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可以吃掉你。我不會放開你的,永遠。”

天蓬心中悲怆,有一天這小女孩終是還要傷心,當她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麽永遠。她抱他抱得越緊,失去的那一天就越痛苦。

高翠蘭真的從此再也不放下小豬,生怕一放手,他就被奪走了。她抱着他,不論吃飯睡覺,為了保護他,她還學會了自己穿衣服,絕不再讓人進她的房間。

她的父母,還有家傭豬倌們都冷笑地看着她,他們知道這小女孩的夢總會醒,她不可能抱着這只豬一輩子。

用不了多久,她就會不得不放開他。然後他會被帶走,然後等小女孩長大後,吃到豬肉時,會突然想起自己當年那只小豬的下場,但是,她可能只會心驚一下,也就淡然了。她已經長大了,已經學會不要執著地愛什麽東西,好讓自己的心平靜安寧。

天蓬很小心地只吃一點東西,但他還是長得很快,他越來越重了。

五歲的高翠蘭抱着他,越來越吃力。

而且她還變成了一個被所有人嘲笑的小丫頭,她的爸媽不理她,用人家丁都看着她偷笑,連那些看家狗都沖她汪汪狂叫,想吞掉她懷裏的小豬。

那個時候,人們管她叫抱着豬的小女孩。

後來,高翠蘭求奶娘做了一個小布兜,于是她可以把小豬背在背上。

後來,大家又管她叫背着豬的小女孩。

再後來,天蓬更大了。她再也背不動了,于是,她終于不得不把他放在地上。

但那時,已經沒有人再敢碰這只小豬一下了。

因為所有人都能看到女孩眼中那堅強的光芒,看到她為了守護自己所愛的,有多麽不顧一切。

世界這麽大,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永遠都找不到。

十年後。

城鎮裏的人都在好奇地張望,看着那個英姿俏麗的少女牽着她的豬走在街上。

那頭豬還真是大啊。

那已經不能叫豬了,他是個怪物,是個傳奇,他活了十年。現在的他,像座小山,全身鋼刺般的黑硬鬃毛,兇惡的獠牙,他也許有一萬斤重,每走一步,身上的肥肉就與大地一同顫抖。他走在集市上的時候,巨大的身軀把道路都塞滿了,周圍搭起的攤位被他擠得嘩啦啦倒了一片。

“高小姐,來賣豬嗎?”有不怕死的上來搭話。

高翠蘭冷冷一笑,什麽都不說。

那頭豬也冷冷一笑,沖那人打個響鼻,一股濁氣把那人噴出幾丈遠,被豬鼻涕糊在牆上。

沒有人敢惹那頭豬,因為高翠蘭會和他拼命。

也沒有人敢惹高翠蘭,因為那頭豬會和他拼命。

現在,已經沒有人叫高翠蘭背着豬的小女孩了。

人們都叫她:想要嫁給豬的瘋女孩。

“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冤孽啊。魔障啊。”高太爺對我講述了這個故事,捶胸頓足。

“我發下誓,只要誰能殺掉那頭豬,救小女出魔障,我就将小女許配給他。”高太爺看向我。

“可我是和尚。”

“可以還俗啊。”

我看看猴子。

“他不行。”高太爺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能讓小女剛出火坑,又入魔掌。”

猴子才不理我們,他只顧從一個桌上蹦到另一個桌上,看見好吃的就挑走,挑走了也不吃,在空中甩着玩,這會兒正在表演接扔二十一根雞翅膀的把戲。對于愛情童話,他不感興趣。

“我……”

“我們請了好多法師了,結果一個被豬拱死了,一個被豬坐死了,一個被豬熏死了,一個被豬……”

“我放棄。”

“但是,如果能娶了小女,我這祖傳的家業,千畝良田,整個莊園,百十壯丁……”

“我放棄考慮了,我決定現在就幹。”

“啊?幹什麽?”

“幹那只豬!”

我在黎明之時出發,沿着河岸前行,青黛色霧氣從河面上升起,纏繞住樹影和我。白馬走得緩慢,他喜歡那個故事,不願我傷害那個豬妖。而我清楚,我根本沒有本事殺什麽豬妖,我連一只一級普通豬都打不過。我只是想去看一看,那個傳說中的和豬相依偎的女孩,是什麽讓她無忌塵間的一切,執著地與豬共舞。

但是這個清晨漸漸地變得不安靜了,霧氣中出現了一些影子,時隐時現,越來越多,最後我聽見腳步聲彙成洪流,當霧散開時,我發現我正率領着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向豬妖藏身的所在。

這只隊伍主要由高老莊家丁、農戶,以及所有想殺了豬妖娶高翠蘭得到高家産業而從世界各地趕來的上萬人組成,他們聽說我要去雲棧洞,都生怕我一個人得了好裝備,于是蜂擁而至。這個團隊的職業構成有:農民、手工業者、法師、戰士、騎士、莊園主、貴族、國王、妖怪、道士、僧侶、德魯伊……這都什麽玩意兒!

我并不是這支隊伍的領袖,但我必須跑在他們的前頭,不然會被踩死。

你問那只猴子在哪兒?讓我找找……他正騎在金箍棒上看熱鬧——也不怕硌死。我和你們說過他不喜歡泥土,而且自從戴了金箍,特別地反感暴力。

那只豬并不難找,想看不見他才難。

當他那巨大的影子出現在前方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只豬正在樹林中沉睡,看起來就像一座打呼嚕的小山。他看起來比高太爺向我描述的要大得多,簡直就是一座移動城堡,我想高太爺的回憶還停留在多年前吧。

在這巨大城堡的頂端,那個少女也正沉睡着。她随着豬的酣聲起伏,睡得特別香甜。奇怪的是那豬怪堅硬的剛毛在她身邊就十分的柔軟,為她鋪成小窩,護衛着她。

人們呆呆望着,誰也不敢先上前,也不敢吭聲,生怕驚醒了他們。

那只豬突然睜開了一只眼。那眼有車輪般大,在黎明的霧中肅殺地瞪着。

人們吓得摔倒一片,爬起來立刻做偶然出現在此狀,各自尋找角色扮演。

“賣魚啦賣魚啦。”

“咦,賣魚的這多少錢一斤?”

“哎呀王老兄好久不見,哪陣風把您刮來啦?”

“哦,我只是在洛陽一覺醒來,覺得天色甚好,所以決定來此吊吊嗓子。”

我左看右看,不知如何融入這臺話劇,只好扔塊石頭對白馬道:“小白,去把這根骨頭給我叼回來。”

那豬冷冷地看我們一眼,又合上眼,只顧睡去。想來每天來此圍觀的人太多,他早已失去興趣。

“到底有沒有人開怪啊?”有人憤怒地喊。

“噓……”有一道士道,“輕聲,不要把BOSS吵醒。我們先站好位,按乾坤六十四卦理把他包圍起來……”

人們包圍了這只豬,而高翠蘭還睡得很香甜。

巨大的豬再次睜開了眼,他預感到了什麽,但是卻沒有動。

他不想吵醒身上的女孩。

有人扛來了沉重的鐵弩,那弩須得四個人擡動,那弓弦是用許多根浸過藥的鹿筋擰成,手指般粗,要用鐵鏈、鉸盤将它咯咯咯地拉開,挂在鈎上。那幾個大漢吃力地轉動鉸盤,肌肉上青筋暴出,那弩箭有兩尺長,孩子手臂般粗,帶了巨大的倒鈎,系着鐵鏈,鐵鏈就拴在弩座上,弩座又用鐵錘将鋼釘釘住。這一箭的力量可以穿透鐵甲磚牆,那倒鈎一旦射入肉中,縱是海上巨鯨也無法掙脫。

他們又将毒藥抹在箭頭上,那藥水如漆般稠,深青發亮,若是粘上皮肉,立時潰爛,遇血則凝為硬塊。藥味腥臭難聞,人們都遠遠地躲開。

而後更大的物件被擡了過來,那是巨型的捕獸夾。十六人方能擡動,精鋼制成,每顆利齒有人頭般大,閃着寒光。又要七八個大漢頂着,另七八個大漢拉扯方能支開,若是觸發,力量能有千鈞,可以粉碎頑石。

這樣的鐵弩與獸夾圍着豬怪擺布。豬怪再次睜開了眼,他發現這次的陣勢與衆不同,開始不安地噴着怒氣。人群也驚慌地退後。

豬怪發現高翠蘭依然未醒,他在猶豫,怕自己站起來逃奔,會将女孩甩下身來。便只是轉動頭顱,怒視着周圍的人群。他的腿劃動着,揚起大片的沙土。

那道士像是個圍獵組織者般,慢慢地擡起了手。

壯漢們也将手小心地按在了巨弩的機簧上。

我低下頭,細細回憶,想不出這豬怪究竟做錯了什麽。他只是不想被屠宰分解挂在集市上,他只是想保護那個孤獨無伴的女孩。不過,反抗作為一頭豬的宿命,本來就是最大的罪。

我又轉頭看了看猴子。猴子表情淡漠,他總是這個樣子,自從戴了那個金箍,他再也不會憤怒或驚訝了,你就算在他面前殺光所有的雞,把血潑到他臉上,他也只是舔舔嘴唇,笑着說:“潑血節快樂。”

我想起,我手裏還有兩個金箍的,不知那位美麗的女菩薩,是為誰而準備。

突然不知哪個緊張的家夥手一哆嗦觸到了弩機,铛的一聲響,一支弩箭帶着鐵鏈就射了出去,紮進了豬怪的身體裏。

那豬怪狂吼了一聲躍了起來,帶倒鈎的箭頭沒入他身體中半尺,他一動,鐵鏈瞬間被拉直了,那被鋼釘釘在地上的弩座也被扯得震了一下,幾乎被從土中扯出來。

這一扯,那鮮血便從傷口處直噴了出來,竟是深黑色的,糊在許多人身上臉上,更多的血則沿着鐵鏈流淌下來。高翠蘭驚醒了,她緊抓着豬的鬃毛,以免摔落下去,對周圍的人群喊:“你們滾開,滾開!”

豬怪想逃開,但是已經被沒入身體的鐵鈎拽住。那道士猛一揮手:“放!全放!”十幾臺弩車一齊發射了,帶着長長的索鏈,呼嘯着劃向空中,鑽入那豬怪的身體。

豬怪凄厲地慘叫着,鐵鈎從四面八方鎖住了他,毒藥在血液裏發作了,那會使他覺得血管正在凝堵,身體正在變僵,他必須掙紮。可每一下任何一點的掙動都會扯開皮肉,讓他感覺鑽心的痛。

高翠蘭在他的背上痛哭着:“你們不要殺他,放過他。”

我再次看了看猴子,猴子不哭也不笑,他只是下意識撓着自己的鎖骨,那裏有一模一樣倒鈎的傷疤。我不知道那是在哪裏留下的,他經歷過什麽樣的戰鬥,又是什麽人這樣的狠。也許,這猴子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高翠蘭竟然有了勇氣,從幾丈高的豬背上一躍而下,她似乎摔傷了腿,我看見她的一條腿奇怪地向外彎去,但她仍然站了起來,向那些人走去,哀求着:“不要殺他,不要殺……”

“高小姐,我們這是在拯救你呢。”人們說着,“你迷戀上了一只豬,這是病态的啊。”

女孩跪倒在了地上,流着淚,張開手,徒勞地阻擋着人們的投矛與弓箭。一個西方騎士跳下了馬,一把抱起她:“美麗的翠蘭公主,我終于救到你了。放心,那只邪惡的魔王豬就要死了。”

這時那只豬突然仰起頭,發出了震天的嘯叫。他不能容忍別人侵犯他的女孩。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前一縱,一些倒鈎帶着巨大的血肉從他的身體上脫離了下來,另一些弩車被從地上連根拔起,漫天的血在空中飄揚,他身上的每一處傷都如飛濺的噴泉。

“他掙脫了!他掙脫了!”人群喊着,四下逃奔。那騎士吓得把高翠蘭扔在土中,轉身就跑。女孩摔暈了過去。

那巨豬看來是瘋了,他的身體因為毒性而開始變異,全身鼓起一個個青紫色的瘤,皮肉掙脫的傷處露出森然白骨。他血紅着眼睛,嚎叫、奔跳,把大地踩得顫抖,向傷害他的人沖去。狂奔的人群在他腳下摔倒,在煙塵中哀號。

豬怪看着他們逃奔而去,漸漸也失去了力氣,他轉過身,艱難地向昏睡的女孩挪去。

但是只差幾步時,地上的獸夾卻被觸動了,巨大的鐵夾死死咬住了他的後腿,直沒骨中。

豬掙紮着,将身體伸向女孩。用鼻子輕輕觸着,仿佛怕驚醒了沉睡的她。

人群又開始慢慢地圍攏了過來。

“救走那女孩吧。不要再殺他了。”我忍不住喊。

沒有人理會。此時正是殺死這豬怪的最好時機。

豬怪慢慢伸出兩條前腿,把女孩護在裏面。高翠蘭睜開了眼:“小豬,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我發過誓的,會一輩子保護你。”

豬怪似乎笑了,他的眼睛中再沒有了狂暴與痛苦,只有溫柔的光,這光在慢慢地暗淡下去。

女孩倚靠在他的臉頰邊,閉上眼。仿佛這周圍的一切,都并不存在。

那豬怪眼中光芒消逝的同時,另外一種光從他的身體中亮了起來,那光束從每處傷口直射出來,穿透雲霧。最後,那龐大的身體被映照得通明,然後消融了。

高翠蘭感覺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如果睜開眼,會看見一位英俊高大的天神,背後生着銀色光華的羽翼,正擁抱着她。

但她卻沒有力氣睜開眼了。

他想抱緊她,可他的身體是虛無的。

人們驚異地退後了,他們不敢對這樣光芒四射的神靈舉起刀槍。許多人開始跪伏下去。

那虛幻的神形擡起頭,看看空中的猴子,又看看我,他似乎知道将發生什麽。

他低下頭,用虛無的唇輕輕吻着女孩。然後站起身,來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我沒有猜錯,有人給過你三個金箍。”

我點點頭:“可我為什麽要給你?”

“因為,我會随你一路向西,去尋找那個沒有痛苦也沒有憤怒的地方。”

我看看猴子,猴子正在搖晃自己的金箍,他覺得有點癢,那東西卻是生了根,怎麽也拿不下來。

我取出一個金箍:“你……可要想好,一旦戴上……”

他沒有猶豫,揚起手,那金箍飄浮起來,戴在了他的頭上。

金色的光塵從金箍上溢出,燦爛地灑落下去,仿佛是一個華美的魔法,光塵消失後,他終于有了實體。

還是一只豬。

不過至少,現在他能直立行走了。

豬怪笑着:“我們走吧。”

“那麽,那個女孩。”我看了看高翠蘭。

“當她醒來,我已消失。這是最好的結局。”

高翠蘭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邊是漆黑的血,她卻還帶着微笑。我想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所愛的人與她永遠在一起。

世界這麽大,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永遠都找不到。

第二本 第二百一十九天~第四百零一天

〖卷簾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世間的珍寶,它能讓戴上它的人忘記一切痛苦與煩惱,忘記過去的情與恨,心中只有平靜和虛空。

他正需要這樣東西。

于是卷簾跪了下來,說:“請帶我一起上路吧。”

流沙河的波濤息了,它開始漸漸凝滞,變成一片巨大的沙漠。以後路過這裏的人,不會相信沙子也曾經流動過。〗

【第二百一十九天】

偈曰: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起風了。”八戒說。

他站在高處,眺望遠方,風揚起他寬大的袍袖,也吹動他蕩漾的肥肉。

我始終沒有辦法把那天所見的英俊的天神與眼前這貨聯系起來。

“還是沙塵暴呢。”八戒又說。

遠處,黃沙席卷了天際,變成滾滾的一條線,向這邊湧來。

“大風起兮——豬飛揚,安得徒弟兮——扛包包。”我一時興起,便吟詠起這千古名句。

轉身一看猴子,猴子正在痛哭。

“為師的詩雖然感人至深,但你也不用悲傷至此。”

“我×,眼裏進沙子了。”猴子大罵。

那沙塵暴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已經遮蔽了大半天空,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現在回長安還來得及麽?”我問。

“來不及了。”豬開始在地上刨坑,然後用頭去量量大小。

“刨大點,還有為師與你大師兄,還有小白呢。”

“自個的坑自己挖。”豬把頭埋進坑裏悶聲說。

我只好回頭去看猴子。

我勒個去,這貨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塞在白馬嘴裏:上面畫了一座山和一個桃子、一朵花,還有一只猴子興高采烈地翻回山上,又畫了一群猴子在翻筋鬥。

“‘我回花果山……去也’?這算什麽!把這個團隊當什麽?”

“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動手了!”我蹲下來瘋狂地刨沙。

但似乎是來不及了……好像從某個哲學角度還是來得及一點的樣子……但好像真的來不及了……但是根據《唐詩三百首》的計算好像還是來得及的樣子……哇塞!我挖到寶藏了……不過這個現在好像也沒有什麽意義了的樣子……

突然,我不動了。

那沙塵暴也不動了。

我的意思是,它就停在那兒了。

那一整面幾百丈高的巨大沙塵之牆,在推進到離我鼻尖只有幾尺時,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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