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穆辰記得第一次見到時雲的時候,時雲十一歲,雪團子一樣的小姑娘,看上去又甜又軟,身後跟着兩個侍女模樣的小姑娘,一個低眉順眼一個顧盼神飛,時雲蹲在路邊給一個跌倒在地斷了腿的老婦人正骨,還一本正經叮囑着要注意些什麽,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她笑起來目光流轉,精致到了極點的眉眼像是一幅精心雕琢的工筆,每一根線條都匠心獨造,一颦一笑間有種說不出的秀麗和風華。她身邊的馬車上帶着回春谷的标識,他估摸着這大概是回春谷出來行醫的弟子。
回春谷谷主,醫鬼宋予桑之所以被稱為“鬼”,除了他醫術高明之外,還因為他怪癖的性子。他不像大多數大夫想着懸壺濟世,偏說治病救人講究一個“緣”法,于是封掉了回春谷,拒絕那些主動前來求醫的人,卻每年命令谷中弟子出谷行醫救人,不求金銀財富,只看是否有緣遇見。
于是穆辰二話沒說,碰了個瓷,在小姑娘回到馬車要離開的時候,咕嚕一下滾到了馬蹄底下,非常有分寸地被踩了肩膀,受了點輕傷。
說受傷都是擡舉了,差不多就是蹭破了一點油皮。
先讓她幫忙治傷,然後提出随行保護,畢竟就三個小姑娘上路也沒什麽人跟着,實在太危險了。穆辰美滋滋地準備好了說辭,風騷地擺出了一個又能露出肩膀上的血和蒼白冒汗的臉又能完美展現他絕佳風采的姿勢,等着那笑起來很戳人的小姑娘再對他笑一笑。
然而小姑娘沒笑,面無表情地拿了一錠銀子就狠狠往他腦門砸,穆辰餘光瞥見,下意識就撐地跳起擡手接住,身姿輕盈,矯若游龍。
小姑娘了然地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年紀輕輕也不是瞎子,做什麽非往我輪子底下滾?你是想訛誰?拿了銀子就滾!趕緊找個大夫好好包一包你的肩膀,小心腿腳慢了血就不流了!”
穆辰那點小心思一下被戳破,沒想到這居然是個慧眼如炬伶牙俐齒的。他那時也是真混蛋,故意抛着銀子吹了聲口哨,油嘴滑舌地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姑娘的車蹭我一塊皮那就是逼我大不孝,一錠銀子哪裏夠?怎麽也得給我讨個媳婦才夠啊。”
“登徒子!”小姑娘徹底氣着了,“念微,卸了他下面三條腿,我看他還拿什麽輕薄人!”
穆辰驚了,下一刻,那個顧盼神飛的侍女飛身過來,雙手兩把彎刀就往他身下削,之後乒鈴乓啷一通打鬧,梁子就這麽結下了。
之後穆辰在時雲馬車後邊風餐露宿地跟了一個多月,看着時雲一路濟世救人,偶爾幫她們打發幾個小毛賊,被發現了就跟念微打一架,久而久之倒也相熟了起來。
然後才知道,他之前對他們三個小姑娘的擔心實在是太多餘了。
念微武功不差,足以應付大部分狀況,那小姑娘自己更不是吃素的,滿身都是作弄人的毒藥,穆辰見過一個想調戲她的男人突然哈哈哈笑得停不下來,笑到最後淚流滿面地在地上打滾還在笑,一直到笑暈了過去還一抽一抽地張着嘴流着口水,看得穆辰腮幫子疼,而時雲就站在一邊看着,看男人真喘不上氣了才掏了解藥扔進男人嘴裏。
做完這些,小姑娘惡狠狠地往他藏身的地方瞪了一眼,說:“你再跟着我,這男人就是你的下場!我可不會給你準備解藥,等着笑到死吧你!”
這種話他一天聽上百八十回,但時雲卻從沒有往他身上用過毒藥,氣狠了也只叫念微攆人,自己氣鼓鼓地往馬車裏一鑽眼不見為淨,穆辰也就十分好心情地想,這小姑娘是不是只是害羞,其實并不讨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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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或許還有那麽一點點……
穆辰下意識捏了捏懷裏的一錠銀子,銀子的邊角已經差不多被摸得凹進去了一點,他頗為好心情地勾起嘴角。
時雲要他去搶親,她不想嫁給段珩了。
總算是不瞎了。
***
一線光像是帶着千斤重量壓了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光線透過薄薄的眼皮顯露出一種近乎鮮紅的色澤,她眼前蓋着鮮紅的蓋頭,坐在輪椅中,不知道被誰推往何處。
“雲兒,我這一生,只會有你一個妻子。”
騙人。
耳邊禮官高高地唱到:“一拜天地——”
我不要。
有一只手按着她的腦袋,要她拜下,她死死挺直脊背,她聽見忽遠忽近的聲音,帶着輕柔的笑。
“一身反骨,折了吧。”
薄薄的涼意帶着深刻入骨的刺痛從脊椎炸開,頭上的手狠狠用力,将她的頭連同厚重的鳳冠狠狠壓下。
“二拜高堂——”
她急促地呼吸着,因為疼痛頭腦昏漲……誰是高堂?她哪裏還有高堂?
她被轉了個方向,被抓着頭冠擡起頭。
“今日我們成親了,你是我的妻,我會對你好。”
頭被壓下,禮官又唱:“夫——妻——對——拜——”
她的牙齒戰栗着想要反抗,然而手腳都不受控制,即使她掙紮着,依舊仿佛一個木偶,被僵硬地擺弄着,她張了張嘴想要呼救,一只手瞬間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垂下眼睛,瞳孔驚駭地縮緊。
那是一只焦黑的,只剩了骨頭的手,手腕上帶着一個血玉的镯子,她曾見過的。
姝陽。
女人被烈火灼燒過的粗啞嘶啞的聲音飄飄蕩蕩:“容與……”
時雲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容與是時徵的字,姝陽當初在烈火中,用凄厲的聲音叫出的,就是這兩個她一生都沒敢在時徵面前叫過的,親密的表字。
蓋頭突然掉了下去,眼前開闊起來,按住她的那只手熟悉到讓人心顫,段珩一身血紅站在她面前,就要拜下去,而那只手也壓着她的頭,要她一起拜下去,全了夫妻對拜的禮。
耳邊喧嚣,賓客的聲音絡繹不絕又模糊至極,卻全是她熟悉的,父親,折莺,念微,穆老将軍……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帶着死前的慘狀揚着慘白的笑臉看着她同段珩拜堂,穆辰擡着臉,半張腐肉半張骷髅,一邊将她的頭往下按去,一邊冷漠地叫道:“段夫人。”
誰是段夫人?誰?
你不是該來帶我走嗎?不是答應了我嗎?為什麽還要叫段夫人?
頭冠發出細碎的響聲,那聲音讓她幾乎有一瞬間的惡心,酸水綿綿密密地從胃底翻上來,好像見到她最害怕的蛇。毒蛇纏繞在她的身體上,無法逃脫。
被按着拜下去的瞬間,時雲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她顫抖着從輪椅上跌坐下去,終于逼出了兩個殘破不堪的字。
“穆辰……”
穆辰只回她:“段夫人。”
我不是!
時雲在心裏叫嚣着,嗓子卻被堵住了。
說點什麽都行,只要不是段夫人!
求求你了。
穆辰的手輕輕落在了她的額頭,她卑微地仰起頭,模糊地看着一室血淋淋一般的鮮紅和穆辰緩緩開合的嘴,閉上了眼睛,眼淚彙聚在下颔,仿佛在等待最終的宣判。
“時雲!”
窗外天光照進來一線,那只手落在她汗津津的額頭上,而時雲就在那一個瞬間,覺得自己被原諒了。
她原來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看得開啊。
穆辰收回手,挑着眉毛掩去一絲擔憂,吊兒郎當地問道:“怎麽?熙芸郡主居然也會做噩夢?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時雲嘴唇蒼白,帶着一點驚醒的昏沉盯着屋頂好一會兒,才轉動着僵木的眼珠子看向穆辰——完好的,沒有腐爛,沒有白骨,十七歲還未曾經歷一切風霜的穆辰。
不會叫她段夫人的穆辰。
時雲幾乎要從心底升起一個虛晃的笑容來,一些回憶好像要掙脫噩夢的束縛,把她的那段明豔的曾經帶回到她的腦海中。
她和穆辰相識的時候,是她一生裏最好最鮮活的時候,雙腿還沒有殘廢,身體也沒有被拘于暗室,她不帶一絲陰霾地行醫救人,還可以奔跑着一腳踹向又拿她打趣的穆辰。
“哎我說。”穆辰突然彎下腰,眼睛往周圍看了一圈,确定隔牆沒有耳之後,神神秘秘地問道,“出汗出成這個樣子,郡主大人您不會是……”
穆辰擠擠眼睛:“做春/夢了吧?”
時雲剛拾掇起來的一點溫柔的表情瞬間裂了個粉碎。
她深吸一口氣指向窗戶,啞着嗓子說:“在我喊人之前,給你半盞茶,麻煩有多遠滾多遠。”
“哎我這關心你呢,恩将仇報也不是這麽做的吧?”穆辰一點趁着沒人發現趕緊溜走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大大剌剌地在屋子裏坐了下來給自己到了一盞冷茶喝下去。時雲居然也沒真的趕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瞅着穆辰,硬生生把穆辰這麽個臉皮三尺厚家夥瞅得耳朵發紅,色厲內荏地瞪了她一眼:“看什麽看?被小爺的美色迷住了?”
時雲:“我要是穆老夫人……”
“停停停,我爹娘感情好得很,你幹嘛?難不成想給我做後娘?”
時雲卡了一下,神色扭曲地繼續道:“肯定把你塞回去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