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緣分?
可惜,所謂緣分,從來不是上天注定的。
穆辰看着段珩離開的方向,微微皺了下眉,轉頭問道:“時雲,你們剛才……”
他愣了一下,神色帶上了幾分悚然。
時雲擡手捂着臉,眼睛從指縫間露出來,滿眼都是幾乎能溺死人的濃重的溫柔。
穆辰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驟然停了一下,時雲已經放下手,眸光收斂,漫不經心地扣着手指說道:“哦,沒什麽,我大概觸了逆鱗,讓人惱羞成怒了。”
“怎麽?總不會段珩的字還真是取自‘望夫君兮歸來,吹參差兮誰思’這句的吧?”穆辰顯然已經偷聽了有一會兒,于是笑着接嘴,只是眼睛裏并不帶笑意,“說到這句詩,我倒是突然想起來了。”
“六殿下的表字,是——召予,對吧?”
他注視着時雲的眼睛,時雲不偏不倚地和他對視,那雙漆黑的眼睛裏什麽都看不出來,只有一派溫和笑意。
聞佳人兮召予,将騰駕兮偕逝。
穆辰按捺下心裏詭異的不安,露出了一個同往日無異的笑容來,靠在輪椅的扶手上問道:“《湘君》和《湘夫人》?這就是你突然‘心悅’六殿下的原因?你什麽時候知道的?難不成是長公主和郡王成親那天?”
穆辰稍稍思索了一瞬,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說:“的确,從那天開始你就有點不對勁。”
時雲擡手撐着下巴,一雙眼睛彎起,笑道:“可別往我頭上扣帽子,我什麽都不知道,沒準就只是個巧合也說不準呢。”
“時雲。”穆辰擡手按在扶手上,壓低了上身,鼻尖幾乎要觸碰到時雲的臉頰。
穆辰從來沒在她面前展現過這樣的壓迫力,時雲扣住扶手上的機關,淬毒的指甲下意識幾乎想要往穆辰的手背上劃過去。
然而穆辰擡起手,将她的一縷散落的鬓發順到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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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時雲,你難道不相信我嗎?”
時雲愣了一下。
她擡着頭,空無一物的眼睛裏倒映着穆辰難得嚴肅的面孔。
“我……”
說什麽呢?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她會考慮這樣溫柔的事情嗎?
時雲蜷縮了一下手指,嘴唇嗫嚅。
“我……我沒有……”
她為什麽想否認?
一時間面前穆辰的臉好像突然變了,變成了那一夜夜夢中那或鮮血淋漓或白骨森森的模樣,時雲一口氣梗在嗓子裏,猛地擡手就要推開他。
“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麽?”
穆辰刷的直起身子,轉頭看到他最不想見到的兩個人湊了一堆。
懷馨一張臉漲得通紅,滿眼惡毒地瞪着時雲,她身邊站着那個被“一見鐘情”的“無辜”到底六殿下,顧行淵一派人畜無害的腼腆笑容,他溫柔地斥責道:“懷馨,這樣說話太失禮了,我們先走吧,不是要去見父皇嗎?”
“他們一對奸/夫淫/婦沒臉沒皮還想讓本公主給他們留臉面嗎?”懷馨惡狠狠地指着時雲,“穆辰,你拒絕本公主,就是為了這個已經有了男人的殘廢?”
穆辰一僵,時雲皺了皺眉,顧行淵輕輕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朝兩個人看了一眼,不輕不重地又說了一句:“懷馨,還不住口。”
“憑什麽叫我住口?她算什麽東西?你又算什麽東西?”懷馨根本經不得激,越是阻止她心頭怒氣越盛,大罵道,“她不過是一個瘸子!還是一個病恹恹的瘸子!不過仗着自己懂幾分醫術救過段珩就挾恩圖報纏上他,現在又想借着什麽纏上別人了?呵,果然是一個山野村婦上不得臺面的女人的孩子,不要臉的賤貨,父皇仁慈封個郡主,還真以為自己是金枝玉葉了呢?真正的金枝玉葉是我,是我皇姑姑!等皇姑姑有了孩子,她就是條該拿去喂狗的賤……”
“铿”的一聲,長劍出鞘,劍尖正抵在懷馨的嘴前。
“你……你,膽敢……”懷馨顫抖着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未受過委屈的小公主差點腿一軟。
“穆辰。”時雲扯了一下穆辰的袖子,她并不在乎懷馨說什麽,也沒有想到穆辰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雖說現在四下無人,但這番舉動要是傳進皇帝耳朵裏……
不是要是,是一定會傳進皇帝耳朵裏,顧行淵巴不得穆家早點倒臺,怎麽可能放過這種機會?
殺。
時雲的腦袋裏洶湧地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如同洪水一樣瞬間席卷了所有的思維。
“公主殿下,就算您身份高貴,但那樣辱罵郡主,即使陛下在這裏,您也沒有道理。”穆辰收回劍,吊兒郎當地笑了笑,“一時手滑了,還請殿下恕罪。”
說完,行了個極其敷衍的禮,就要推時雲離開。
“你!”懷馨漲紅了一張臉,狠聲道,“本公主有說錯什麽?今天可是她未婚夫的加冠禮,她現在在這裏和你不幹不淨難不成還不是賤貨嗎!穆辰你眼睛瞎了嗎?還是你就喜歡這種被玩過……啊!”
穆辰一劍削散了懷馨的發髻,漆黑的頭發被風一吹散了滿地,時雲甚至來不及去拉。
這下連顧行淵都吃了一驚,時雲抓住穆辰的劍鞘小聲說:“穆辰你瘋了?”
“的确瘋了,不好意思,病沒治好就出來瞎晃,所以還請神醫幫我看看。”穆辰帶着寒氣笑眯眯道,“抱歉啊公主殿下,我就一瘋子,剛才不小心犯了病,要是傷着了殿下貴體,穆辰深表遺憾。”
懷馨抓着自己被一劍削成狗啃的頭發,一時間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穆辰怎麽敢?
她知道穆辰沒大沒小,放肆得很,所以她才想得到他,她不允許任何人輕鄙她,她要看着穆辰跪在她腳底下。
“穆公子。”一直在看戲的六皇子上前一步将懷馨擋在身後,溫柔腼腆地笑道,“穆公子,剛才的确是懷馨說得過分了些,但終究不過是些小女生的口角,穆公子這樣,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跟我們一起去見見父皇,請他來決斷吧。”
“巧了,我也想去找陛下問一問,好好一個當朝公主,誰教的她這些粗鄙的言論,要是讓長公主殿下聽見了,估計就不是我這一劍能教訓的了。”說剛還是穆辰剛,搞什麽都不帶怕的,他轉頭對時雲說,“我去叫折莺過來,你回到席上之後好好跟在長公主身邊,千萬別亂跑。”
他囑咐到這裏又是一頓,想起來時雲也沒法一個人亂跑,再想想之前時雲對他避重就輕的态度和躲躲閃閃的隐瞞,又覺得自己白操了這份心。
顧行淵不偏不倚地說:“這樣不合适吧?這件事郡主畢竟參與其中,還是一起去向父皇解釋清楚得好。”
穆辰啧了一聲,還想把時雲摘出去。
穆辰說:“那是不是還得把長公主殿下也叫上,畢竟剛才公主殿下話裏有話,一句句可都指着長公主殿下呢,然後還得再把段珩也叫上,他可是今天加冠禮的主人,公主殿下剛才也提到了他,再者,最後還得叫上時郡王……我倒覺得,不用這麽麻煩,小爺我都答應跟你們去了,何必再給旁人添不痛快?”
顧行淵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只是對穆辰笑了笑,轉頭問道:“郡主覺得呢?”
時雲直視着他,微微收斂了目光,對懷馨低聲道:“公主殿下,這一切的起因在我,穆辰不過是一時沖動,殿下若是有氣,還請沖着臣女來。”
“時雲!”這一番話把穆辰給說怒了,他皺着眉就想敲開時雲的腦袋看看裏面是什麽。
他不惜得罪公主給她争面子争骨氣,她就敢這麽服軟了?
時雲低垂着頭,手指攏在袖子裏,不動聲色地拉開輪椅扶手中的一個機關,摸出裏面的一個拇指大小的翡翠瓶來。
沒什麽好猶豫的。
揭開蓋子,裏面是一汪濃稠透明的液體,帶着人無法聞到異香,時雲輕輕将它抹在自己的指腹。她的指腹從很小開始就一直塗着一層透明的特殊的液體,幹掉之後可以隔絕一切毒物,方便她随時用毒。
沒什麽值得優柔寡斷的。
她覺得自己可笑,為什麽浪費了那麽多時間?
她早該這樣幹脆利落。
這種液體沾到皮膚上後會瞬間被吸收,并散發出香氣,這種無法被人類聞到的香氣可以維持數日。
懷馨卻沒有因為時雲的低聲下氣而滿足,她如時雲所願地越發怒火中燒,說道:“好啊,你要替他,行,讓本公主把你的頭發削個幹淨,本公主就不追究穆辰!”
穆辰恨鐵不成鋼地擋在時雲面前,對當下的局面感到十足的心累。
他聽見時雲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穆辰,你讓開。”
“你開什麽玩笑!”穆辰咬牙切齒地說,警惕地盯着懷馨,就怕她趁他一個不注意從哪裏掏出一把大砍刀給時雲來個透心涼,他總覺得這位公主殿下真做得出來這種驚世駭俗的事情。
時雲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飄一樣。
“你難道不相信我了嗎?”
穆辰突然渾身一震。
這也太過分了,在這種時候,把這句話抛還給他。
一瞬間穆辰幾乎明白了時雲之前的欲言又止和躲躲閃閃。
太他娘的憋屈又羞恥了。
時雲被擋在穆辰的身後,望着眼前的脊背,那肩膀并不寬闊,卻是結實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滿是蓬勃的生機,而自己似乎已經是一潭死水,只等着發爛發臭。
她在這一個瞬間仿佛終于意識到,雖然重生歸來後,她能笑能鬧,也會為了一些事情心生柔軟,但她從不曾真正走出過那個陰森的,寒冷的天牢。她也似乎終于為自己從前的優柔寡斷,為自己明明喊着要報仇卻永遠只會動些不痛不癢的手腳,從來沒能真正撼動什麽而找到了借口。
原來是因為,她還沒敢真正認識到,自己被仇恨包裹着的亡靈罷了。
她居然還在意圖讓自己變成那個仿佛還什麽都沒有經歷過的時雲。
太可笑了。
她不能讓眼前這個人變成夢境裏的樣子,不能看到他鮮血淋漓,不能看到他白骨累累。
所以沒什麽可以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