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少校

這輛火車其實是用來載貨的,中間滿滿四五排車廂都裝載了貨物,還用防水的牛津布遮蓋得嚴嚴實實,時不時還有身穿制服的人上上下下檢查,看起來貴重的很。

董兵兵所在的車廂是最後一個,也是唯一載人的車廂,她猜測可能是車站方為了增加收入,臨時加派的。

火車發出鳴笛聲,它就快要開了。車廂裏人很少,加上最後一個上來的董兵兵也就五六個人。地方很大,用不着搶座位,董兵兵随意選了一個角落裏的兩人座位置坐下。

天鵝絨的沙發椅很松軟舒适,可董兵兵卻渾身不自在。她的衣服很髒,到處都是土漬,還有一些土粒掉落到衣服裏,很癢。

實在是受不了了,董兵兵抱着大包袱來到車廂連接處的洗手間,裏面沒有人。

董兵兵閃身進去,關上門,迫不及待地開始脫衣服。脫下來的髒棉衣被丢在一邊,她仔細地擦了擦身體,又取出前幾日新買的另一套棉衣褲穿上。

入了秋,天氣一天就比一天涼,董兵兵買了很多套這樣的棉制衣服替換。這些衣服雖然樣式醜了些,花色也舊俗,但确實保暖。

待換好衣服後,她又把辮子拆開,仔細梳了梳,盡量将土篦幹淨,最後又重新将頭發全部往後梳,壓成松松的馬尾垂在腦後,火車上畢竟條件簡陋,是沒有熱水給她梳洗的。

“咚咚咚”洗手間的門被敲響,外面有人想要進來。

“馬上出來。”董兵兵理了理額邊的碎發,将髒衣服收進空間,瞧了瞧發現沒什麽落下的,便抓了包袱出去了。

她來到車廂門口,卻被裏面的場景吓了一跳。原來不知什麽時候,裏面幾乎已經坐滿了人,各個都穿着墨綠色的軍官服,胸前肩上有着各種徽章,正相互間說着話,而原來那些同她一樣買票上來的乘客都坐到了最後一兩排去了。

董兵兵不知道自己該坐哪,她買的火車票上沒有印座位號,經驗告訴她應該同那些乘客坐在一起,可他們那已經沒有空的座位了,唯一一個沒有坐人的位置上也擺放了物品,想來是那個上廁所的人所占的。

她左看右看,發現只有第一排還空着,但那種位置向來是給領導坐的吧。董兵兵躊躇着,不太敢動。

突然,那些軍官都停下手頭的事,紛紛擡頭看向她。

第一次被這麽多士兵行注目禮,董兵兵覺得整個人都懵了,心裏只想着趕緊躲起來,她再也顧不得別的,兩步并作三步走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随後一屁股坐下。

呼,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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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剛剛她的身後還站着一個人。他帶着帽檐很低遮住半張臉的軍帽,穿着不同于其他軍官的墨色制服,衣服用料講究、質感筆挺,徽章也比別人要多上很多。這人無疑是那些人的長官,她聽他們喚他沈少校。沈少校身材修長高大,目測大概有一米八五左右。他就坐在董兵兵身邊,而董兵兵坐着很寬松的位置他坐就得曲攏着腿。

沈少校将帽子取下,端正地放在桌子上。董兵兵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這個時代的長官,對他被遮掩的長相還挺好奇,于是裝作不經意地側臉,實則猛瞧他。同別的軍官也沒什麽兩樣,兩眼睛一鼻子一嘴的,看上去應該有二十六七了,皮膚有些黑,眼睛很亮,唇角微抿,整個人面無表情,瞧着挺嚴肅內斂的。

就在董兵兵滿足了好奇心想回過臉去的時候,沈少校好像突然發現了她偷看的舉動,猛地轉頭盯着她,整個人氣場立馬就變了,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劍,犀利冰冷,把董兵兵吓得一哆嗦。

其實她原本只是準備看一眼就撤的,誰曾想被當場抓包,果然當兵的觀察力就是敏銳。

董兵兵只能尴尬地賠着笑,慢慢将頭轉向窗戶,直到身上那猶如實質的視線被主人收回,這才松了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她使勁往窗戶那邊擠,恨不得離那個沈少校越遠越好,心裏頭大吐槽,太吓人了,要不要這樣,她就只是看了一眼,就一眼啊。

而董兵兵之前并沒有看到,坐在她後頭的張副官想要起身阻攔她,卻被沈少校擡手示意退下。這個車廂的座位都是有數的,所有軍官和乘客加起來正好将這些座位坐滿。

列車員推着餐車來送餐了,晚餐很豐盛,有魚又有肉,飯後還有水果,車廂裏每個人都吃得很滿足。

火車晃晃蕩蕩開了許久,外頭的天黑黑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此時已是深夜。

“砰”董兵兵的頭又撞到了玻璃窗上,有點疼,她短暫地醒了一會,又換了個方向繼續睡。她白天消耗了太多體力,精神又長時間受到驚吓,所以哪怕坐着睡覺并不舒服,她不舍得也無法醒來。

沈少校看着靠在他的肩頭已夢會周公的董兵兵皺了皺眉,又看到董兵兵白淨的額頭右側一片紅痕,那是多次撞擊之後留下的印跡,可憐兮兮的。

算了,沈少校側過頭,打算視而不見。

他擡起左手,就着昏暗的壁燈光,看了眼手表,淩晨兩點十分。

車廂裏一片安靜,只聽得手表指針滴答滴答地走。

……

閉眼假寐了一會的沈少校又擡手看了眼時間,兩點五十了。

他将董兵兵的頭用手托住,站起身來,又将她輕緩地放倒在他的位置上。董兵兵睡得很沉,什麽動靜都沒察覺。

沈少校掃了一眼車廂,嘴角微微勾起,他戴上帽子,轉身離開。

這個點是人體的深睡眠時間,大家都睡得很香,誰也沒發現沈少校出去了。

正當大家酣然入夢的時候,車輪與鐵軌開始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金屬碰撞聲,火車急停了。

強大的慣性使得睡夢中的衆人毫無防備地向前方椅背狠狠撞去,大家終于清醒了。

其中,董兵兵絕對是摔得最慘的一個。

因為不知什麽時候,她睡覺的姿勢竟變成了側趴在沈少校腿上,于是在危機到來時,她沒有絲毫的緩沖,“撲通”一聲就順勢摔在了地上,腦袋還撞在了桌子下的支柱上,疼得她嘶牙咧嘴的。

董兵兵揉揉頭,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神色懵懂呆板,臉上還帶着熟睡後的紅暈,她四處張望着,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沈少校臉色有些難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壓皺的軍褲,那上面依稀可見一小灘深色的水印。他随後站起身,沉默地領着身後的一群軍官快速地出了車廂。

董兵兵什麽也不知道,她的想法也有些天真,還以為是火車壞了,沈少校他們下去搶險。

和平年代出生的人總是對戰争危機少了那麽一些預感和認知。

直到遠處開始傳來槍響,董兵兵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事情好像不對了。

乘客們龜縮在車廂裏,緊緊抱着自己的行囊,神色忐忑不安。

漸漸地,槍聲越發近了,乘客們開始躁動起來,突然有一個抱起行李就沖了出去,于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群人全跑出去了。董兵兵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也緊跟其後,抱着她那個大大的,裝滿了手工布鞋的包袱。

她跑出了車廂門,卻見到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在前幾節車廂裏往外搬運着什麽。有那麽一兩個人停下來看她,她趕緊低下頭,裝作什麽也沒看到,一溜小跑,追着那群乘客而去了。

好在那些黑衣人并沒有想傷害他們的意思,甚至沒有追趕上來,而是一門心思做着自己的事情。

人對未知事物總有一種無限放大的恐懼心理,三人成虎并不是誇張。

乘客們跑啊跑,跑得氣喘籲籲也不肯停下,仿佛身後跟着會吃人的洪水猛獸。董兵兵一直跟着他們,不過心裏頭在犯嘀咕,為什麽要跑呢,那些黑衣人看起來并不會傷害她們,等沈少校一行人回來就安全了吧?可她到底不敢再回去,誰知道現在火車那裏是個什麽光景,萬一出了事,後悔也是來不及的。

天色開始泛青,略帶有一些光亮。

也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了,四下無人,周圍一片都是浩浩蕩蕩、枯黃開折的蘆葦叢,寂靜深處有水窪湖澤,而他們在土野間高高的地壟上奔跑着。

跑着跑着,眼前的湖水邊就突然出現了一葉扁舟,一個老漢正拿着長長的竹竿慢條斯理地劃着水。

大家都很興奮,招手讓老漢過來靠岸。

“你說什麽?要五塊?你怎麽不去搶錢那!”乘客們憤懑不平,他們只是坐到最近的縣城罷了,哪裏用的了這麽貴,這老漢分明是想坑錢。

老漢倒也不急,他有的是依仗,只見他慢悠悠地說道:“這裏離最近的城鎮可有着兩天的腳程,走水路或許還快點,你們若是想走着去,那最好現在就走吧,早點走早點到。”

他又撐了撐竹竿,裝勢要走:“我剛送完客人回來,累得很,你們要是不坐,那我可就走了。”

大家哪裏肯讓他走,這寂靜無人的野外也就看到他一個撐船人。

五塊就五塊吧,咬咬牙也就付了,衆人默默地做下決定。

然而老漢的船或者說就是一個筏子,幾根木頭串成的排子,地方不大,站的人有限,要全裝下他們這些乘客是不可能的,所以勢必會有被丢下的,可誰都想第一時間離開。

董兵兵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自己。

她原本已經憑着身材優勢站到木排上了,正摸着口袋準備掏錢,卻被人一把拎住後衣領掄到岸上。那個男人看也沒看她,就拿着自己的行李就上了木排。

下去一個嬌小的,又上來一個壯碩的,這下更擠了,木排也被壓得一晃一晃的,但到底堅強穩定地停住了。

大家都不敢說什麽,深怕自己也被掄下去。

老漢面上雖然樂呵呵的,可價錢同樣的情況下,他自然更喜歡小巧一點的董兵兵,但他并不敢找事,他安慰道:“小姑娘再等等,我送完他們回來還會經過這,要是你還在,老漢我就再送你一趟。”

董兵兵沒有說話。

木排慢悠悠地離去了。

肥沃的土地上長滿了令人心驚的野草,這是一片無人開化過的土地,只剩她一個了,坐在地上的董兵兵突然有點想哭,她從沒有經受過這麽無力的時刻。

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董兵兵拍拍屁股站起來,她決定向東走,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哪怕要走上兩天又怎樣。

鋒利的野草根劃破了她的衣裳,她的鞋底,她□□在外的肌膚,秋風瑟瑟。

已經是大中午了,董兵兵坐在草地上休息,她一點胃口也無,完全沒有一絲想吃飯的欲望。她走了整整一上午,如今只剩下滿心滿身的疲憊。

無人的蘆葦蕩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老婆婆的聲音,帶着點北方的口音:“小姑娘,坐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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