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邬雲剛睜開眼睛,刺眼的光線讓她下意識的眯起眼睛,微微的側了側頭。
這不大的動作,像是徹底拉扯到了身體的感官神經,她眼前一片暗黑,明明是躺在床上,卻眩暈着像是要墜落在地上,她骨節分明的手抓着床單,胃部痙攣着,額頭都是汗水。
虛弱的半側過身體,幹嘔着卻什麽都沒有吐出來,半個身子探出床外,再也沒有力氣收回來,她自己清楚——
這是安眠藥服用過量,藥物中毒的後遺症。
小護士推開門,看到的就是側在床沿半昏睡過去邬雲,她急急忙忙的跑過來,将邬雲扶正,邬雲看着小護士,聲音嘶啞的像是破風箱,一開口刺啦啦的往外冒風:“我怎麽沒死?”
“這次的主治醫生是我們科室的主任,他剛好從國外回來,搶救很及時,您啊……”小護士将點滴扶正,一轉頭,被她眼底的死寂驚得愣住了。
眼前這位病人并不是慶幸自己沒死,而是在反問自己為什麽沒死。
她想起這是一名自殺未遂的病人,小護士低着頭掩飾了自己臉上的表情。
頓了頓,從地上扒拉起枕頭,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将它塞到邬雲的後背,然後坐在她的床沿,一邊整理被子一邊笑着說:“你看外面都開太陽了,等你恢複的好一些,就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我們醫院的綠化區,有以前種下的很多品種的花,這個時候路過,姹紫嫣紅的一片。”
“後院還有一片噴泉,黃昏的時候,走到那,水氣帶着涼意,很多人喜歡在那乘涼,黃昏的時候格外熱鬧。”
“後街是一條小吃街,晚上的時候從那走過,香味撲鼻而來,就是不想吃飯,打那路過,都忍不住買份小吃。“”穿過小吃街,有一家幼兒園,每天早上的時候,幼兒園都會跳健身操,孩子們活蹦亂跳的……”
……
小護士細細碎碎的說着,聲音越來越低,看着邬雲再次睡過去,慢慢的收起了聲音。
她站起來,悄無聲息的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在房門關閉上的那一刻,床上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眼底清明。
***
上午的時候,譚賢面色發沉,手中提着手提電腦,穿着筆挺的西裝,大概是哪個醫學會議回來,頭發梳成大背頭,精神而幹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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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在門前看見自家導師,連忙迎了上去,接過他手上沉重的電腦和手包,看見嚴師的表情,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吶吶的喊了一句:“譚老師。”
譚賢腳步沒停,大步的走向醫院,邊走邊問:“情況怎麽樣?”
“情況已經穩定下來,我跟主治醫生聊過,因為送醫的比較早,對胃部和神經的傷害都控制在了最小的範圍內。”說起邬雲的病情,吳越組織語言的能力回血了一些,他推了推鏡框,“不過,這個時候,小師妹的生理創傷反而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她的心理問題……”
聽到邬雲沒有什麽危險,譚賢臉上的神色緩了緩:“昨晚幾點的事情?”
“夜裏十二點多左右,我接到電話趕到醫院,是夜裏一點種左右。”吳越回憶了一下,卞堂給他電話,令他現在想起來,都全身倒豎汗毛,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譚賢有些驚訝的看着一直不合群的吳越:“你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
兩人說着已經走到了電梯前,吳越伸手按了樓層,聽到這話,溫和的笑了笑:“太晚了,再說小師妹不是有我麽?”
他笑容如同以往一樣,不參雜任何雜質,讓人一眼就能看透。
譚賢透過電梯內的反光鏡,看着身後的學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以前一直唯唯諾諾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吳越,此時卻像是歷練過幾年的主治醫師一樣。
沉穩而老練。
譚賢回過神來,露出對吳越三年來最緩和的表情:“辛苦你了。”
吳越笑了笑:“應該的。”
只是譚賢來的時間并不巧,邬雲還在沉睡。
譚賢這次原本也不是來探望病人的,就沒打擾邬雲,只是進病房看了一眼,伸手輕扣她的手腕把脈,看了看她的臉色,知道吳越說的并沒有錯。
他沒有放下心來,反而臉色越來越肅穆。
譚賢指了指門外的方向,示意吳越出去有話說,吳越側過身,替邬雲掩好被子,點點頭跟着導師出去。關上門,兩人一直走到走廊盡頭,譚賢猶豫着不知道怎麽開口。
吳越背靠着牆面,依舊還是那副溫和軟糯的樣子,半側着頭,目光對着譚賢,一副認真聽的模樣。
“我知道你當初的規劃是拿心理學和外科雙學位博士,比起你的外科,你的心理學要更加出色些。”譚賢避開吳越的目光,“邬雲的樣子你也看到了,我怕陌生的心理醫生,更會引起她的戒心。你如果方便……如果方便……”
吳越點頭:“好。”
譚賢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說?”
吳越依舊是那副溫吞吞的表情,眼底卻很認真:“我會照顧好小師妹的。”
譚賢心緒有些複雜不知道說什麽好,沉默了幾秒鐘,伸出手,拍了拍吳越的肩頭:“你不要擔心你的論文,到時候選題的時候,我替你參考參考。”
“謝謝導師。”吳越嘴角的弧度彎了彎,眼底沒有任何變化,思緒卻飄了很遠。
他有點想晴姐了,不知道她那邊怎麽了。
***
邬雲正坐在窗臺上,溫暖的陽光襯得她的膚色格外的慘白,寬大的病服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仿佛窗外的風稍大一些,就能将她吹走。
她眼神空洞,表情也有些茫然,聽見門外的動靜側過頭去,看見吳越抱着一束香水百合推門進來。
吳越似是也沒有預料到是這樣一副情景,兩人中間相隔幾米,卻仿佛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腳步也只是頓了頓,然後順手将病房門關上,表情溫和:“上午好。”
邬雲側過頭,沒有說話。
從醒來的第一天開始,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邬雲一直是這副樣子,不愛說話,吳越也沒有介意,将花束的包裝紙撕開,放在買來的塑料簡易花瓶裏,語氣輕松随意:“今天天氣很好,陽光不熱烈,室外溫度剛好适宜,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你不用上班麽?”因為長時間不說話,邬雲的聲音帶着些許嘶啞和不自然。
吳越插花的手頓了頓,然後将一朵偏大枝的香水百合用剪子剪了一段,像是平常朋友話聊一樣:“我們醫部只接受單位內部的人,這段時間單位的人基本出差了,剩下只有一個病人,提前約好來我這做個複檢就可以了。”
病房又陷入了沉默。
吳越看了看時間,從床頭櫃将中午要吃的藥倒進小瓶蓋裏,然後端了一杯溫開水,走到邬雲面前,遞給她:“來。”
邬雲對藥物還有心理上的反胃,看着瓶蓋裏大大小小十幾粒藥丸,猶豫了一下,接過瓶蓋和水杯,眼睛一閉就将藥吞了下去。
邬雲捂着嘴,直到不再反胃,這才将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沖掉了胃裏湧出的不适。
她這兩天的意外配合,讓吳越省了不少心思,這時露出一個笑來:“中午想去哪吃飯?”
“你其實不用一天到晚看着我。”邬雲直視着吳越,“我不會再自殺的。”
在吳越臉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之後,邬雲将空杯子遞回給吳越:“聽護士說,樓下開了一家粵菜館,我想吃皮蛋瘦肉粥了,方便麽?”
吳越:“好。”
邬雲的恢複,比預料的快,幾天後,邬雲出院。
醫院兩進兩出,已經将邬雲良好的身體底子耗得差不多了,穿起便服的時候,單薄的T恤在肩膀上打晃。
吳越想着導師和大師兄的囑咐,開着車過來準備替她辦理出院手續,順便将人安安全全送回去。只是沒想到,他人到醫院的時候,邬雲早已經自己辦理好出院手續離開了。
他抿着嘴唇,眉間有些愠怒,也夾雜着些許擔心。
正盤算着是不是要去一趟邬雲的家的時候,他口袋的手機震了震,吳越掏出手機一看,是邬雲發來的——
我已經平安到家。
***
破舊的老房子裏,走廊昏暗的只能透進一道光,邬雲将手機收起,穿過冗長的走道,像是穿過了自己這幾年的漫長記憶。
她在包裏翻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鑰匙的蹤跡。
想了想半蹲在屋外的毯子前,伸手在毯子底下,摸索出一把備用鑰匙。
——卞堂一直擔心她忘記拿鑰匙被鎖在門外,所以一直有留備用鑰匙的習慣。
洶湧而來的記憶,沖擊的邬雲幾乎站不起來,她捏着鑰匙,指關節漸漸泛白。
這個屋子,從門前開始,到處都是有卞堂的影子,導師說的很對,車禍後,她失明是因為她不願意面對現實,寧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臆想之中。
這道門,她現在如果不敢走進去,或許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了“是邬雲小姐麽?”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邬雲的思緒,邬雲下意識的擡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不遠處已經站了一個人,穿着快遞公司的工作服,帶着鴨舌帽。
大概是他氣質溫和的原因,突然的出現在眼前,也只是讓邬雲覺得驚了一下,并沒有感覺到壓迫感。
邬雲扶着門框站起來,手腳還有些發抖。
“您沒事吧?”
來人似乎想要扶她,被她側過身躲開了,她背靠着門框,很快就穩住了身體,緩了緩表情說:“你好,請問您是?”
“我是快遞公司的,這是您的快遞,請您簽收一下。”快遞員遞過去一個不大的包裹,長方形,輕飄飄的紙盒。
邬雲看了看快遞單,寄件人只留了一個木字,大約是姓,收件人的地址倒是寫的很詳細,包括她的門牌號和電話。邬雲摸了一把泛紅的眼眶,強撐起笑容,接過盒子,簽了單子遞回給快遞員:“謝謝。”
快遞員接過單子和中性筆,随手塞進腰包裏,語氣客氣:“那我先走了。”
冗長的走廊上,邬雲看着快遞員背着光,一步步的走向樓梯口,邬雲開門進屋,随手想把盒子扔在桌子上,或許是聞到了花香,也或許是剛剛的快遞員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
邬雲心念一動,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從櫃子裏找出一把黑色的剪子,坐在沙發上拆開快遞。
不大的長方形紙盒,從外表看,更像是首飾盒,邬雲打開盒蓋——
那是一朵黑色紙月季,皺巴巴的,退了一半顏色,像是可以永遠活着,又像是早就枯萎。
這樣的折紙月季,邬雲太過熟悉,她伸出手,想去拿起盒子中的黑色折紙月季,指尖剛剛碰到花瓣的瞬間,有火苗突然的蹿起,舔舐過她的手。
她下意識一抖,連盒子一起幾乎是被扔在了地上,火苗從花瓣中央往四周燃燒,順着花瓣到根莖,到葉子。
邬雲靠着沙發上,看着地板上靜靜躺着的在火焰中燃燒的紙花,咬着發紫的嘴唇,全身忍不住發抖——
一朵紙折的月季,燒了整整十分鐘有餘,一同的紙盒,卻毫發無損。
屋子裏漸漸彌漫起花香來,濃郁的月季花香味,像是打算了香水瓶,香味濃郁的近乎刺鼻。
火焰漸漸消匿,她看着紙盒中的黑色灰燼,像是想起什麽,突然站起來,踉踉跄跄的走進卧室,看清裏面的情景,幾乎跌坐在地上。
外面明亮的光線透過窗戶玻璃,将卧室照的亮亮堂堂,卧室還是記憶中的布置,橡木架子一半放着專業書,另一半架子擺着各式各樣的禮物,其中大半都是卞堂送的。
而中間最明顯的位置,擺放着一大束紙月季,一百九十九只,其中一百九十八支都是紅色,只有最中間的一支,純黑色,火焰從花瓣的位置一點點燃燒起來。
——“有一朵是黑色的,其他是紅色的”
——“昨天碰見一個姑娘,說月季是紅色的才算好看。”
邬雲只覺得天昏地暗,她之前的三觀一點點的坍塌,車禍後的“卞堂”不是她的錯覺?
還是說——
屋子裏的窗戶沒有關,外面漸漸起風了,一張紙片似是從櫃子裏飄出來,在火焰的上方,漸漸燃燒着。
邬雲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伸出手,從火焰上方徒手抓住了那張薄薄的紙片,這是從藥盒上撕下來的。
紙片的一面寫着電話號碼,而另一面遒勁的字體,寫着兩個字。
——度量。
樓下,送快遞的快遞員剛剛從樓道走出來,壓低的鴨舌帽被她用手指擡了擡,露出帥氣的五官和好看的眉眼。
如果木魚在這的話,可以一眼認出,這個身穿快遞員制服的人——
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