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孔周曰:吾有三劍,惟子所擇。一曰含光,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列子·湯問》

那個清傲漂亮的少年,一身金冠玉袍,靜靜伫立在巍峨高聳的城牆之上……

年方五歲,生得圓圓嫩嫩小矮墩子似的容如花仰起頭遠遠望着,粉嫩雪白帶着嬰兒肥的小臉蛋上嘴兒微張,隐約有絲可疑的嬌唾水光,和小梨渦相映成了一抹憨甜愣怔的傻模樣兒。

「小九姑子,快快把簾子放下,咱們該出城了。」一旁的胡媽媽毫不客氣地催促着,甚至快手地拍下了她的小胖爪。

乍起的疼痛讓容如花回過了神,她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嚴肅刻薄的中年婦人,不由得瑟縮了下。

「哦。」

胡媽媽眯起眼,心中冷笑。這小賤人的狐媚子姨娘可是平慶伯夫人心中多年的刺,好容易今兒這根刺就要連根拔起了,自然是不允再生任何風波的。

「恕老奴直言,夫人乃是您的嫡母,您這做女兒的到福元庵為夫人長年持齋祈福也是應當應分的。」胡媽媽死死板板的嗓音裏盡是威脅,「可憐夫人還不是為了這一家大小操心勞累的,要不怎會三天兩頭的身子不好?」

「……喔。」容如花小胖爪子有些無措地擰着裙擺。

「再說府中幾個姑子都大了,正是預備相看人家的時候,小九姑子,您是麽女,這為夫人祈福解病厄的重責大任您擔起了,日後在夫人面前多少也有一分臉面的。」胡媽媽這話倒也不全是威嚴恫吓,硬邦邦的嗓音假意釋出了一絲善意。「老奴這可都是為了您着想。」

她悶悶地低垂着頭,乖乖地聽着,小小身子下意識地縮得更小了。「……好。」

胡媽媽志得意滿地瞥了眼蜷縮在車廂角落裏,原是被平慶伯爺嬌養疼寵的小庶女那一身漸漸消失的嬌嫩歡快氣息,心下已是開始盤算起,自己接下來幾年跟着到庵堂看管這小賤胚子所能得的好處。

只要能把那狐媚子的女兒養殘養廢了,想必夫人定是重重有賞的。

五歲的容如花此時還不知道,今日一出京城北樂門後,就和自己的姨娘天人永隔了……

她五歲以前備受呵護疼愛的幸福時光也一去不回頭。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在之後漫長艱苦的日子裏,她腦中常常不自覺浮現那個在高聳城牆上巍然漂亮、風華璀璨的高身兆修長身影,然後她就會再度鼓起勇氣默默安慰自己——這世間人不全都是些污穢自私貪婪惡意滿滿的哪……

這世上,其實也還有像那個美人哥哥那樣幹淨美好的人啊……

而關于這些,計環琅全都一無所知。

那天清晨,他只是跟完顏猛那蠻子打賭輸了,這才一臉不豫地——其實是咬牙切齒,被迫站在北樂門城門上當兩個時辰的「通天柱」。

卻從此,成了一個小胖墩子一生的風景。

福元庵後山

一年後,原本圓嫩可愛得像只小肥兔子的容如花已經瘦成了一把小柴禾,僅剩小臉還有些許褪不去的嬰兒肥,卻襯得烏黑清靈的眼兒又圓又大,宛若小動物般稚嫩幹淨而無辜怯人。

她正咿咻咿咻地拖着遠比她還要重上一倍的大木桶,并小心翼翼地護着裏頭約莫八分滿的清水別讓濺潑出來。

要是水潑了,她又得被罰不準吃夕食了。

雖然那也只是一碟子清淡得全無滋味的蔫黃荠菜和一塊咬不動的硬胡餅,可人架不住肚子餓啊,蚊子再小也是肉呢!

想到這裏,她幹癟癟的肚皮又咕嚕嚕地慘叫了起來。

「別叫別叫,剛剛不是給你喝了很多很多水了嗎?」她低着頭,傷痕累累又髒兮兮的小手摸摸肚皮,努力憋忍住胃袋裏那不斷泛濫上溢的酸水,小小聲道:「好肚肚,別叫啦,等會兒給人聽見咱們又得遭殃了,至多……至多夜裏咱們再出去拔野菜吃,你乖乖的啊。」

記得來福元庵的第一個晚上,她還哭着想回家找姨娘,可是挨了胡媽媽的十板子,又被獨個兒孤零零丢在黑漆漆的庵堂偏殿裏,對着一屋子在黑夜月光陰影搖曳中的泥人像兒,她吓得面色慘白發青,所有的哭聲全噎在了喉頭。

第二天,容如花昏厥在偏殿中,後來整整高燒了好幾日,昏睡中,驚悸抽搐得渾身顫抖,卻不敢發出半絲聲氣。

待她終于醒來後,對上了胡媽媽那張嚴肅不耐煩的厭憎老臉,聽着胡媽媽死板板又幸災樂禍地說她姨娘去了,她圓亮澄澈可愛的眼裏最後一絲希望光芒盡數熄滅無蹤……

容如花在那一刻知道,她只有自己了。

自那日起,她開始低着頭乖乖聽話,在女尼師太們手下任勞任怨,邁動着小短腿,撿柴、挑水、濯衣、掃除,端着圓圓小臉想方設法的賣乖讨好,時日久了,女尼們對她的态度從最先的嚴厲苛刻,逐漸有了些許的緩和。

只除了胡媽媽。

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粗糙紅腫還破着紅口子的小手不安地握緊木桶的把手,悶悶地嘆了口氣。

「胡媽媽真的很兇很兇啊!」她咕哝。「都不會笑,嗯,就只有數銀子的時候會笑,銀子就這麽好看呀?有比那個美人哥哥好看嗎?」

烏黑長辮子垂在這矮小女娃娃背後,随着她艱難的前進一晃一晃的,不遠處兩名中年女尼望着她笨拙狼狽離去的身影,良久不語。

「阿彌陀佛!貪嗔癡疑,端的是造孽啊……」其中一名面目溫和的女尼嘆了一口氣。

「靜前師妹噤言!」另一名年紀稍大的女尼面色一緊,厲聲低斥,「那平慶伯夫人……又豈是我等得罪得起的?」

靜前師太目光低垂,縱是心中微感凄然,也只得無奈地又念了一聲佛號。

福元庵固然立于山間,敬佛祖舍俗世,當是四大皆空,可畢竟無法真正超脫凡俗阻絕紅塵之擾,只看平慶伯夫人「特意」命人來添的百兩香油資,就知這燈油錢如何燙得人心慌了。

十幾趟來回,容如花終于把庵前庵後的大水缸都注滿了,早已累得頭昏眼花地蹲在水缸邊大喘氣兒,兩耳嗡嗡然,眼前發黑……

「小九姑子!」那個肅冷刻薄的老婦聲自她頭頂響起。

她心猛地驚跳,小身子一蹦而起,望着面色陰沉的胡媽媽,結結巴巴地開口:「媽媽……我、我挑好水了……你、你看,真的都好了。」

胡媽媽不發一語,挑剔嫌惡的目光宛如刀子般上下掃過她全身,直待看見面前這低賤的小庶女臉蛋從蒼白變得全然無一絲血色,怯弱恐懼地微微發抖,這才冷冷開口。

「夫人明日到福元庵。」

容如花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像是想到了什麽,身子顫了顫,聲若細蚊地嗫嚅問:「母、母親……是來看我嗎?」

「夫人何等金貴身分,又如何能教肮髒東西沖撞了?」胡媽媽意有所指地諷刺一笑,冷冷地又道:「小九姑子既是來為夫人祈福,自當以虔心清苦為要,老奴聽說這福元庵後山的一線天無極洞乃歷代女尼靜修之地,明日你便到那處吧,待幾日後夫人返京之後,你再回庵便是。」

一線天無極洞?

容如花臉色如灰,小嘴動了動,最後還是悶悶地低下頭來,「喔。」

胡媽媽挑高一眉,「天色已晚,小九姑子用過素齋後也當去做晚課了。」

「喔。」

胡媽媽突然厲聲斥道:「放肆!」

她猛地一顫,二話不說忙挺直站好,餓得巴巴兒的小肚皮縮得更癟,圓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只突然被猛獸堵到的小兔崽。

「小九姑子身為伯府姑子,一言一行當幽娴貞靜——」胡媽媽手指毫不客氣地重重戳上她的額頭。

「阿彌陀佛!」不知何時,靜前師太面帶微笑地立在門邊,拈禪指對胡媽媽行了一揖。

胡媽媽面色有一瞬間的難看,還是回過身來勉強擠出了一絲笑,語氣不善地問:「靜前師太可有要事?」

靜前師太看着那個緊捱着大水缸,原是粉光融融的額頭已然留下了利甲印子的小女娃兒,濕漉漉單純幹淨的烏黑眼兒呆呆地望着自己,眸中小小閃動的彷佛是驚喜,是期盼,卻更多的是純良溫厚的認分。

唯獨沒有仇恨怨怼。

靜前師太心重重一揪,有些鼻酸了起來,最後一絲猶豫霎時消失無蹤,面上慈藹卻堅定地笑道:「胡媽媽,晚課已到,貧尼是來領九姑子前去的。」

「咳,那……便有勞師太了。」胡媽媽一窒,面上勉強露出了笑來,側過首惡狠狠警告了容如花一眼。

容如花纖細的手指緊抓着衣襟邊緣,頭垂得低低的。

在随着靜前師太踏出屋子,默默走了一小段子路後,她緊繃的肩頭終于漸漸放松了,粉嘟嘟中透着蒼白的小嘴悄悄彎了起來。

真好,今兒又逃了一頓打呢!

「師太,謝謝您。」她由衷感激地道。

「來!」靜前師太停下腳步,警覺地回頭看了屋子那頭,随即把她拉進一旁黑黝黝的樹影中,自寬大灰色袖底掏出了一枚新鮮胡餅塞給了她,「快吃吧,貧尼替你看着。」

她兩手捧着猶帶溫度的柔軟胡餅,眼圈兒漸漸熱紅了,結結巴巴的開口,「師、師太……」

「沒事,吃吧。」晦暗夜色下,靜前師太眸光掠過一絲藏不住的悲憫和心疼,催促道:「還得上晚課,沒多少時辰可以耽擱的。」

「嗯。」她噙着在眼眶中打滾的淚水,重重點頭,聽話地大口大口咬着面香誘人的胡餅。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過不是硬邦邦的粗糧餌餅,而那曾經在伯府中吃着香噴噴的佳肴、睡着軟綿綿的錦榻,偎在姨娘暖軟懷裏撒嬌的種種,都已遙遠得彷佛是前生的事了。

「九姑子,一線天無極洞至寒至冷,你可得帶足了被褥。」靜前師太也不能為她出頭什麽,只能再口頭叮咛幾句。

容如花努力吞咽下嚼碎了的胡餅,聞言頓了一頓,而後擡起頭露出了一朵甜甜笑容,越顯溫馴憨然。

「好。」

翌日。

容如花果然大清早就被「攆扔」到了後山險峻無人煙的一線天無極洞去。

看着領她前來的那名顴骨高聳、面色刻薄的師太,幾乎是屁颠屁颠地回去覆命了,被獨個兒留在冷飕飕陰森森洞穴口的容如花緊抓着衣襟的小手微抖了抖,無聲地嘆了口氣。

也好,反正在這兒定不會再惹得母親礙眼心煩的。

這一年來,胡媽媽沒少在她面前冷嘲熱諷過,關于她低賤庶女的身分,關于嫡母是如何高貴在上,豈容得某些下等肮髒秧子高攀……

「小九不髒……」她神情落寞地在山洞口旁那株榆錢樹下蹲了下來,小小身子縮成了一團,拾着根枯枝胡亂地在地上畫圈圈。「小九日日都記得擦身噠……」

盡管心裏經過這一年的搓磨後,早隐隐明白了些什麽,可對于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娃娃來說,心中那份對伯府和父母的孺慕之情還是無法徹底消磨消散。

——也許只要她乖乖,她聽話,嫡母或許就不生她的氣了,也許有一天還能允她回家,繼續做伯府裏的小九姑子……

可,姨娘還是不在了。

突如其來的劇痛在心頭炸開,她身子一顫,小臉垂得更低,哆嗦着擡起袖子擦了擦,又擦了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泛濫奔流的淚水。

小九想姨娘了……嗚嗚嗚……

不知過了多久,容如花哭得頭暈腦脹,可過後胸口反倒松快了好幾分,彷佛壓抑沉積許久的委屈畏懼悲傷,也随着這一場大哭發洩流失了大半。

圓圓眼兒猶帶水盈盈的殘存淚珠,紅腫如杏的眼皮和紅通通的鼻頭卻似兔崽般時不時抽動了下,越發說不出的可憐可愛,然後——但見她伸出小短手開始摘下垂在身邊的榆錢樹嫩葉,塞進嘴裏嚼吃了起來。

半卧于洞裏隐密幽暗處的計環琅目光如炬,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慘白的美麗臉龐,有一霎的微微抽搐。

這小娃子畫風不大對啊!

不過也有可能是他體虛氣弱之下,眼睛給看花了。

……其實在洞口發出低小嚼聲的是只兔子吧?

他舔了舔幹燥起皮的薄唇,心神莫名有些虛浮亂飄起來——那樹葉能吃嗎?好吃嗎?解渴否?

這輩子,嚴格來說是自降生這十五年來,他計環琅還從來沒有這般狼狽不堪過:肋下中了一劍,腿上破了個大口子,發着高燒,饑火難耐,被迫看一個小娃兒哭得他心煩,甚至還得聽她嚼葉子津津有味的啧啧聲——讓他分外有想殺人的沖動!

「欸?」

他神色一凜,煞氣橫生。

「——美人哥哥?」

計環琅清傲精致的臉龐瞬間徹底由白轉黑。

爺一定要殺人!

半個時辰後。

受傷美少年計環琅依然半卧在山洞石榻上,滿臉不是滋味地默默嚼着……榆錢樹葉子。

「好吃嗎?很嫩嗎?」那團小兔崽,呃,是那個小女娃睜大眼睛,殷勤熱切讨好地湊在他跟前,手裏還捏了一大把榆錢葉,随時準備喂食。

「尚可。」他面無表情地別過頭去,心情有點堵。

「這兒還有好多好多,都給你。」容如花不由分說地全塞給了他。「哥哥多吃點啊!」

「嘶!」她熱烈的動作碰着了他肋下血肉模糊的劍傷,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瑟縮了下,怯怯地僵在原地,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許哭。」痛得冷汗直冒的計環琅心一沉,低聲喝道。

容如花一抖,拚命搖頭,吞下嗚咽。「沒、沒哭,我,沒有。」

看着面前這縮起來只有小小一團,不斷眨着紅通通的圓眼,努力将大眼睛中打滾的晶瑩淚水憋回去,甚至還艱難地對他擠出了一個僵硬顫抖笑容的小娃娃,計環琅瞪眼了好半天,最後還是挫敗地低嘆了一口氣。

「莫哭。」他俊美臉龐上的冷峻愠怒之色漸漸軟化,半晌後,他低聲地道:「你……聽話。」

她呆呆地望着他,烏黑水潤的大眼裏還有些許不安忐忑。

「你……」他又無聲地嘆了口氣,斜飛的濃眉蹙了蹙,盡量口吻溫和地問:「別怕,我不是惡人。」

「……我知道,」她小小聲道,「你是,牆上的美人哥哥。」

——這小鬼腦子沒長好吧?

他嘴角抽了抽,「誰?」

「牆上,好厲害的。」提起這個,容如花又興奮了起來,「美人哥哥那天真好看,小九一直看一直看的。」

「……」計環琅修長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小鬼,無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走?」她一臉迷茫,「走去哪?」

他反倒被她問住了,難得有一瞬地啞口無言。

方才那把粗俗不耐的嗓子簡短撂下了一句「好生待着,數日後我再來」,足可證明這小鬼是被人扔在這兒死活不管了。

不過究竟是誰家這般良知泯滅,竟把個娃兒往荒山野嶺的洞裏丢?

「美人哥哥,你餓不餓?」

正思忖,計環琅聞言擡頭,鳳眸微眯。「小鬼,現在是管本……爺餓不餓的時候嗎?」

「對喔,」容如花恍然大悟,那張小憨臉立時嚴肅起來。「你還流着血呢,哥哥等等小九,小九馬上來!」

「你要做甚——」他話還未說完,就見那小短腿像野兔似地蹦出山洞外,一下子便竄得不見人影。

如若不是渾身傷病虛乏脫力,他光用兩根手指頭就能拎回這個連話都說不清的小矮墩子撂倒在地了。

況且計環琅平生最恨人說他美!

什麽「計家玉郎,明眸善睐,美貌驚人,風姿無雙」之類的傳言,在宮廷民間大街小巷流竄得處處皆是,害得他每每出府就迎來一波波投花擲瓜扔香帕的瘋狂姑子,簡直教人不勝其擾,若非率先傳出此話的「禍首」正是自己的皇帝親舅,他老早就把那人往死裏整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如今連個三頭身的小鬼都敢來調戲本侯了。」他低聲苦笑,咬牙切齒。

計環琅疲憊虛弱地閉上了眼,努力抵禦着渾身上下一陣陣冷熱交戰的強烈痛苦,剛剛嚼吃吞咽下的清甜嫩葉汁液已經蒸發殆盡,唇齒喉頭間又複燒灼得厲害。

就在他昏昏沉沉,飄飄忽忽中,彷佛感覺到有個軟軟的東西在碰觸自己,他習武多年的敏銳警覺本能被喚醒,修長如玉的手掌似猛虎出柙般狠狠掐住了來人的頸項……好似有聲抽氣嗚咽乍起,可下一刻肋下的傷又被牽動撕裂開來,瞬間,劇痛擊倒了他強撐的最後一絲意識……

計環琅徹底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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