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府

清晨薄霧中,日光從樓閣臺榭中微微露出一線,銳利的金線直入大地,穿過清晨稀薄淡霧,伴随一聲沉悶高擴的鐘響,繁華似錦的京城又開始了嶄新一日。

有人歌舞升平,有人忙活生計,還有人站在府門前方一動不動,好似那扇朱色高門如同吞人猛獸,一個不小心便會屍骨無存。

還是府中門前的小厮先發現他的,定睛一望便認出這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正喜笑顏開的想讨好,舌頭卻僵住了,按理是該叫大爺吧,那原主怎麽辦?若是叫了,可能就把裏面的正主給得罪了,他可吃罪不起,不過也不能不叫人啊,面前這位如今身份貴重,他哪敢怠慢。

小厮猶如面臨一項生死攸關的抉擇,左右掙紮間,前面的那位主兒動了,他走到小厮身前,似是而非的吩咐了句:“告訴他我來了。”

小厮咬緊了嘴巴,三下五除二就當自己是個啞巴,躬身一揖,麻溜去通報了。

年輕男人獨自站在門前的身影頗為顯眼,路過的幾個年輕丫鬟偷偷瞄上一眼,胸口跳個不停。

男人高挑清瘦,姿态如松,面色沉肅,仿若一把鋒利出竅的冷劍,泛着淩厲銀光,他整個人從皮膚到氣質都極白又冷,唯又一雙眼睛漆黑染墨,諱莫如深的讓人看一眼就陷進去。

衆人心道:不愧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不僅才學無雙,相貌更是出類拔萃。

沒多久,那小厮回來了,長揖到底,恭敬道:“老爺請您進去。”

林懷瑾冷淡不語,提步走進林府。

穿過假山長廊,到了林家前廳,他終于見到了那位從出生開始,見面加起來也不超過十次的親爹。

坐在正堂前的林正則身穿赤赭蟠離紋緞錦衣,腰間玄色玉帶,他保養極好,年近四十頭發依舊烏黑,不見一根霜白,面目儒雅斯文,高挺的鼻梁與林懷瑾一脈相承,端的是一副玉樹臨風的美大叔模樣。

他見到林懷瑾面露微笑,态度和善的不得了,稍稍舉手示意他坐下:“大郎過來坐,來這裏就是回自己家,不必拘謹。”

林懷瑾行了一禮,冷漠的看他一眼,并沒有坐下,聲音冷的像是數九寒天裏滿是冷冰的硬地:“父親,我今日是來見娘的。”

林正則欣慰一笑:“你今日剛休沐便來探訪母親,如此重孝,甚好甚好,不過天時尚早,等與爹一同用過早飯再去如何?”

林懷瑾道:“多謝父親安排,不過我已經吃過,我許久沒見我娘,更想陪她一同用膳。”

林正則回道:“唉,若不是蕙娘身體不适,我們一家人倒是可以一起,屆時其樂融融豈不大好。”

林懷瑾掀起眼皮,漠然掃了他一眼,一家人?他是指那群姨娘和其他子女們吧。

林正則濃眉舒展,和顏悅色道:“大郎何時準備好就搬回府裏住吧,與你母親親近也容易。”

此事林懷瑾和他已經交鋒多次,如以往般不鹹不淡的怼了回去:“我剛剛上任還有諸事處理,之前的友人與殿下的侍從已熟悉我現在的住所,突然搬家難免惹人非議,我如今處在浪尖,事事需要謹慎小心,何況母親怪我沒有找回小妹,令我一日找不回小妹,一日不準回來。”

說到這事,林正則終于不再擺慈父的親善表情,他命人将蕙娘接回來後,才知道原來他還有一個女兒,據說是當年蕙娘離開時懷的,以蕙娘的心性他信了個七八分,可畢竟不是長在身邊,又是個女兒,他便沒放在心上,然而見林懷瑾數次提起,言語逼他接回對方,他也明白林懷瑾對這個妹妹是十分在乎的,只要他在乎,那就行。

“你放心,我已經派人去渝鎮接了,再過一月估計人就回來,到時候我們一家就團圓美滿了。”

“老爺,該用膳了,”一個身材矮小瘦削的中年女子進來,她雙頰線條硬朗,顴骨突出,一雙眼睛微微下垂,頗有些我見猶憐的幽媚,可見年輕時相貌也是偏向于柔弱嬌小那類的,只是如今年紀大了,皮膚暗沉,面部太瘦無肉,刻薄之感撲面而來,一見便覺得不好相處,然而她對林正則語氣倒是十分柔軟,體貼入微道:“你每日為處理政務睡得晚,今日又起的這麽早,長此以往身體哪裏受得了,我方才親自煮了燕窩蓮子,老爺你可得全喝了。”

說完長長的一段話,她才側目瞄了林懷瑾一眼,“懷瑾來了啊,過來一起吃早飯吧,你妹妹想你呢。”

此人正是當年林正則娶的高官之女,如今的常姨娘,她口中的妹妹,是指她與林正則生的女兒林如雲。

林懷瑾在心底冷嗤,我妹妹?她被你們扔在渝鎮至今毫無音信,哪來其他的妹妹。

他面色陰沉的仿佛常姨娘就是放了個屁:“多謝邀請,不過我已用過早飯,正要去陪母親,您與父親用膳要緊,我先過去了。”

“等等,”林正則擡手阻止,“為父上次讓你問的事情怎麽樣了?殿下怎麽說?”

總算進正題了嗎。

林懷瑾冷眼掃了林正則與常姨娘一眼,見兩人一面色和善,眼底滿是焦急饑渴,另一人低眉眼睑,實則兇光外露,一家人,果然他們才是一家人。

***

事實上,他上京後沒多久便打聽了關于自己父親林正則的事情,雖然憎恨對方的涼薄勢利,可他不得不承認除了在家中的舊書上的批注以外,還想知道知道自己這個父親在京中名聲如何。

林懷瑾性情冷傲,又有才學,很快在京中士子中聲名鵲起,與幾位高官也有接觸,漸漸有人捧和,禮遇相待,他并不是死讀書的呆子,外交也有一套手段,融入京城圈內後,打聽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當初林正則為了娶上官之女抛妻棄子,為了前程什麽都不要了,可謂是狠心絕情,這般性情哪怕不是位極人臣,也該身居高位,如果對方知道了自己來京考取功名,會不會害怕東窗事發而從中作梗呢?

可他一番打聽下來,結果出人意料,不少人都表示不清楚有這麽個人,多番探查後,才知道他這位父親,竟然在京中仍是一個七品小官,職位低微又普通,政務上毫無建樹,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倒是他那副好面相,林正則長得是真好,就是腦子死,空有容貌卻毫無眼光,徹底诠釋了什麽叫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林正則此人只顧眼前利益,心機淺薄導致站隊不明,多年前他剛上任時曾有一位高官想提拔重用他,結果他倒好,娶了高官對立官員的女兒,惹得這位高官大怒,馬上摒棄他,甩手不要了,等到林正則反應回來想彌補時,連人家的門都進不去了,就這麽十年如一日,待在原位不動如山,可這位還心不死,據說逢年過節,還給那位大官送禮,然而也不打聽打聽,十多年過去,掌權的早就換人,如今那位高官也就是坐職,大權早沒了,就他還看不清,巴巴的上去奉承讨好。

衆人道長得好有什麽用,腦子蠢一樣成不了事,林正則在京中的小官員中是個十足的笑話,也就是他給那位高官送禮的時候當下酒菜笑話提上幾句,平時沒人會記得他,畢竟京中這樣的小官太多了,誰會在乎一個小人物呢。

林懷瑾知道這些之後心中五味雜陳,種種情緒碾碎成泥,沉到心底,他對自己說,總之,他不會阻撓自己仕途便好。

林懷瑾是有真本事的,一手策論寫的漂亮,他從小臨摹一位大家的字,字跡蒼勁有力,轉勾帶鋒,淩厲之氣躍然紙上,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于大殿上見過他之後欣賞于他獨有的冷肅氣質,欽點他為探花,上任吏部侍郎,協助五皇子處理國事。

林懷瑾的确獨特,明明正值年輕氣盛的年紀,整個人卻沉穩的要命。

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說的便是如今的他,高中的喜悅沖襲他的同時,一盆冷水也澆了下來。

林正則不知從哪裏得了消息,知道了他的身份住址,帶着一堆禮物上門來找他了,一見面便向他哭訴衷腸,語言關切俨然一副慈父模樣,令林懷瑾着實吃了一驚。

他幼年與母親相處,上京後只見過這位父親寥寥幾面,記憶中對方身材高大,态度十分冷淡,他幼時對父親憧憬與思念埋在小小的心髒裏,每每與他說話都緊張忐忑,最終,他對父親所有的情感牽挂都化作一*的劫難,還有孱弱母親的無助淚水,最終出走異鄉,他對父親的憧憬全部化作煙霧消弭。

他最後對父親的印象,只有那扇高聳的朱門,和母親牽他離開時的顫抖的手,那時他怎麽對自己說的。

他說:總有一天,他要擁有比這裏更大的屋子。

這一天還沒有到來,那屋子的主人卻哭着來找他回去。

記憶中華麗寬闊的府邸,曾經他每天都會因其富麗而居住不安,直到他接受了,認為那是自己的家了,特意送書一封寄給家鄉的同伴,只為告訴他們,他有爹了,還有比地裏還大的房子。

結果信剛寄出去,他便親身體會了一把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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