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進城(一)
江大海和媳婦從地裏下工回來,腳上穿的塑膠靴上沾滿了泥巴,在堂屋外跺了跺腳,才走了進來。
“爸,媽”在竈房忙活的大妮聽到響動聲,端着兩碗冒着熱氣的茶水出來,裏面還漂浮着一些細碎的茶葉渣子。
江家人喜歡喝茶,喝的茶葉多是自己從山上老茶樹上采摘的,自己炒制完放在一個大鐵罐裏,一年上山采兩次,足夠一家子喝一年了。大冷天的,直接将茶葉放進暖水壺裏,裝滿一桶熱水,想喝的時候随時倒,江大海還在兒子的點撥下給暖水壺的瓶口裝了一個濾網,倒的時候茶葉也不會漏出來,一壺茶水喝完了,裏面的茶葉還能再泡第二道。
東北地區是不适合種植茶葉的,這和東北的土質和水質有關,大青山上那一片茶樹林也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種的,似乎早在青山村人搬到這裏之前就存在了。山上的那些都是老茶樹了,産出來的茶其實口感一般,味苦,還發澀,可是這年頭也沒那麽多的飲料可以選擇,青山茶雖然苦,但好歹帶着茶香,也算是不錯的飲品。
每到采茶的季節,幾乎家家戶戶的婦女孩子都會上山去采茶,附近的幾個村子的人幾乎都是喝着青山茶長大的,早就習慣了那個滋味,即便是江一留,離開故鄉這麽久,喝了那麽多形形色色的飲料,心裏還是惦記着那個味道。
這幾年管得嚴了,一般不允許上山采茶打獵了,現在大青山上的東西都是大隊共同的財富,私人上山采茶打獵,那就是侵占集體的財富,被抓到又是一頓批鬥。幸好,青山村背靠大青山,村裏和外界被一條山路隔絕,一般人輕易不來青山村,村裏人要是實在想喝茶葉了,上山采一些來,大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茶葉這種東西,每家每戶都需要啊。
“小寶啊,你怎麽穿這麽少就出來了,大妮,給你弟弟燙個暖瓶讓他捂手。”
江大海兩三口喝完手中的茶水呼了一口熱氣,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心裏美滋滋的。正想抱抱自家乖兒子吶,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髒兮兮的外套和沾滿泥巴的手,悻悻的放下手。
大妮應了一聲,從廚房拿了兩個小玻璃瓶出來,外面都套了一個布套套,抱在手裏暖烘烘的又不燙手。
兩個玻璃瓶,一個塞弟弟手裏,一個塞妹妹手裏。
苗老太從後院的自留地裏拔了一根蘿蔔回來,剛好撞上從外頭唠嗑回來的老頭子,江老頭的臉色不太好,板着臉,一副陰沉沉的樣子。
“爺”
“爸”
幾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江老頭看着小孫孫,總算心情好了些,臉上也有了一些笑意,只是沒過一會,似乎想到了什麽煩心事,嘴角下垂,嘆了一口氣,眉頭緊皺,額頭的皺紋幾乎能夾死蒼蠅。
“老頭子,你這是怎麽了,又和誰吵架了。”
苗老太把白蘿蔔拿去竈房,抽空問了一句,在她看來,沒準又是自家暴脾氣的老頭子和人鬥嘴憋氣了。
顧冬梅也沒閑着,洗完手,給江大海倒了一盆熱水洗手擦臉,接着就去了竈房幫着大女兒燒飯做菜。
“你說這世道怎麽就成這樣了吶。”江老頭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桌子,顯然并不是和人鬥嘴那麽簡單。
坐在一旁的江一留眼神一閃,看了眼自家爺爺,難道村子裏出什麽事了?
“爸,到底出啥事了,你倒是和我們說說啊。”江大海洗幹淨手,随意用帕子擦幹,一把抱起自己的老兒子,又摸了摸身旁小女兒的腦袋。
江一留有些別扭的挪了挪,雖然已經重生了五年,也已經習慣了和上輩子截然不同的身體構造,但是心理上還是不習慣和爸爸做這麽親熱的動作。
只不過此刻江一留的注意點在爺爺身上,也沒有多加反抗。
江大海抱着難得安分的老兒子,心裏樂開了懷,他這兒子吧,什麽都好,聰明懂事,長得也俊,就是和他們做爸媽的不親熱,總喜歡和幾個姐姐黏在一起,他這個做爸的想抱抱孩子都極為困難。
江大海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現象,以前還覺得這孩子不喜歡他這個當爸的吶,現在看來可能是這孩子太害羞了,不好意思和他這個當爸爸的親熱,以後他可得主動點,争取在兒子心裏排第一位。
江一留可不知道自己難得的縱容,讓他爸腦補出這麽多東西來,不過即便他知道,他可能也不會在意,因為爺爺的話,讓他深深吃了一驚。
“老首長來電報了。”江城嘆了一口氣。
在竈房裏的苗老太聽到這句話,立馬興沖沖地跑了出來,連手上的苞米粉都沒抹幹淨:“老首長來電報說了啥,是不是要給你漲待遇啊。”
江老頭口中的那個老首長就是當初他在戰場上救的那一個老領導,那人現在在都城,也算是個大人物,他一直記挂着這個老部下當年的救命之恩,除了讓人将他傷退的待遇提到正團級,每年都還會寄些好東西過來。
正因如此,苗老太才會一聽到老首長就這麽開心。
重生這段日子,江一留已經無數次聽家人提起那個老首長,只是在上輩子,似乎從他懂事以來,這個老首長就沒有在他記憶中出現過,難道,在這十年的風波中,那個老首長出了什麽事嗎,看他爺爺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的預兆。
“诶,別提了,老首長現在自己也難啊。”江老頭又嘆了口氣,轉頭對自己兒子發話道:“我已經和莫隊長商量了,下午你就去趟革委會,把分到我們村的反革命分子給帶回來。”
“反革命分子?”江大海和江一留同時吃驚地喊道。
江大海以為兒子不知道反革命分子是什麽,也沒在意,疑惑的朝江老頭問道:“那些革委會的人不是不樂意把人送到我們這嗎,說是每次搞批鬥都太麻煩了,這次怎麽想到送我們這改造來了?”
現在是1968年,那場席卷華國十年的風暴早已開始,即便是青山村這個偏僻的小山村,也開始感受到了一絲革命的氣息,現在村子裏,家家戶戶的正堂上都挂着一副主席的畫像,紅寶書更是家家必備,連不識字老農的都在知青的教導下背會了大半本,現在去縣城買點東西,不會個幾句主席語錄,根本什麽東西都買不着。
江一留吃驚的是,上輩子他們村這個時候根本就沒有送來過什麽反革命,直到1974年,才有幾個海城的大學教授被送到了這裏改造,沒幾年就平反回去了。
村子裏的人淳樸,也敬佩那些有學識的老人,根本就沒讓他們幹什麽重活,革委會的人和那些紅衛兵懶得走那麽遠的路來監視幾個臭老九,只是每個月讓村裏的人帶那幾個反革命的悔過書上去,就這樣,瞞了兩三年。
江一留有些疑惑,這輩子和上輩子怎麽不一樣了,難道是自己重生帶來的蝴蝶效應,那這樣一來,自己所知道的未來,還會是那個走向嗎。
“那些人,是我的老戰友,都是過命的交情,也算是你叔,到時候你可得對人客氣些,別因為他們現在落入泥潭而瞧不起他們,你現在要是敢像外頭那些人一樣,老子可不會放過你。”江老頭氣呼呼地說到,外面的人現在都瘋魔了,好日子不過,鬥來鬥去全是鬥自己人,這世道到底是怎麽了。
“戰友?難道老首長來電報是為了這事?”苗老太恍然大悟,只是又有些擔心:“這事不會牽扯到我們身上吧。”
苗老太對外面的事情也有些了解,照顧幾個老頭子的戰友她是不介意,可是萬一牽扯到她兒子和孫子的前途,那她就不願意了。
“牽扯啥,首長都安排好了。只是我那兄弟實在是太倒黴,年輕的時候家裏有點資産,現在被空口白牙的打成了資本派,家裏那一群白眼狼都和他脫離了關系,還在背後捅他一刀,捏造了那些個莫須有的罪名,徹底落實了他資本主義和反革命的罪名,笑話,老子和他打鬼子的時候,那群小崽子也不知道出沒出生吶。”
說到氣處,江老頭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坐在一旁的四妮吓了一跳。
苗老太一聽,有些唏噓,一下子想到了自己那個沒良心的二兒子一家,對方顯然比自己更慘,對他們的抵觸心理頓時減輕了很多。
“爺爺,那個爺爺我該怎麽稱呼啊。”江一留試探地問道,上輩子他們家裏可從來沒出現過什麽爺爺的戰友,那些人在上輩子到底都出了什麽事了。
“爺爺那兄弟可厲害了,年輕時候還在俄國留過學,洋文說的可溜了,當年誰不佩服他,現在到好,留過洋的反而有罪了。”江老頭顯示驕傲,接着又有點低落:“他姓阮,你可以叫他阮爺爺。”
姓阮,留學過俄國,江一留的眼皮跳了跳,緊接着問道:“阮爺爺是哪裏人?”
江老頭摸了摸孫子的腦袋:“你阮爺爺可是海城的,祖籍蘇城,為人最是和氣不過了,你以後有什麽不知道的,都可以向你阮爺爺請教。”
江老頭也有點私心,他覺得,華國不可能一直亂下去,偉大的主席也不會一直允許這種亂象的發生。現在人們批鬥那些有學識有本事的人,那些人絕對不會一直沉寂下去,将來的華國,靠的還是那些真正有學問的人。
江一留聽完爺爺的話,內心激動。
阮姓本來就不是大姓,現在年紀祖籍學歷都一一吻合,沒想到,後世的經濟巨擘阮靖國居然是他爺爺的戰友,而且,即将出現在他的面前,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平複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