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場婚禮
埃莉諾看進男人血紅的眼睛裏,口氣依然淡而從容:“去查剛才中庭發生了什麽。”
阿默斯朝她呼氣,吐息冰涼:“遵--命--”
話雖這麽說,他卻維持着這個姿勢。
“你還想要怎麽樣?”
男人眨眼,笑笑地問:“事成後您準備怎麽獎賞我?”他紅豔的舌尖滑過下唇,回味絕頂珍馐般舔了又舔,字句中也盡是蠱惑:“讓我再吃一口吧,嗯?埃、莉、諾?”
埃莉諾的嘴唇與對方将觸未觸。阿默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專注的神情足以讓人醉在他眼神裏。
她倏地以指腹抵住對方唇瓣,笑得詭秘:“阿默斯,人類有句俗語,貪心的孩子沒糖吃。”
阿默斯的臉色當即冷下來,他蔑笑着從梳妝臺上落地,憤憤埋怨:“吝啬的女人。”
“急什麽?”埃莉諾再次對鏡梳理起頭發,“有契約保證,你終會得到你想要的。”
阿默斯繞到她身後,從後環住她的脖子,身影卻未出現在鏡中。男人的口吻溫存輕緩,卻又顯得分外無情:“魔物缺乏耐心,我當然也不例外。”
鼻尖蹭着她的脖頸,他深深吸了口氣:“不錯的味道,但還不夠,我就姑且再等一等。等味道再濃一些,等你的靈魂染上更黑暗的顏色,我再細細地、一點點地品嘗……”
語聲愈來愈低,終于淹沒在窸窣的燃燒聲中。
而男人的身影也如一縷迷煙,如來時一樣突兀地消散了。
埃莉諾在火爐邊踱了幾個來回,又坐回梳妝臺前,将臉埋進手掌。左手無名指冰涼的指環令她渾身一顫,莫名的煩躁也随之隐匿無蹤。
聖塔的鐘聲在山谷間回蕩起來。
夜間的狂歡也該收場了,艾德文也快回屋了。
她到結霜的窗邊看了一眼,背過身深吸氣,又緩緩吐氣,環緊了雙臂。
仿佛在回應她的念頭,門被吱呀呀推開,一股冷風随腳步聲闖進來。
“大人。”埃莉諾聞聲回頭,露出甜美的微笑。
回轉身體的動作令包裹在寬松織物下的曲線展露無遺。
她随即縮了縮脖子,孩子氣地向掌心呼氣,指尖上露出的眼睛波光流轉,嗔怪似地往丈夫一瞥:“冷。”
艾德文将門上拴,快步走到埃莉諾面前,将她一把帶進懷裏。
“還冷不冷?”
他的披風表面沾着寒氣,毛茸茸的內面卻是暖的。厚重的織物隔出一方隐秘的溫暖空間,埃莉諾與他依偎了片刻,擡起的臉龐微微泛紅。她盯着他的雙眼,吐出咒語般的嘆息,像在推拒又像在邀請:“艾……德文……”
“埃莉諾,我的埃莉諾……”艾德文的聲音變得沙啞。
“我親愛的大人……關于那個賭局,我只有一個請求,”她一手托住丈夫的臉頰,呼了口氣,“給我個孩子吧。”
今晚沒有月亮,窗外的雪峰在暗夜中幽幽地泛着光。壁爐中的柴火噼啪燃了整夜。
※
艾德文一起身,埃莉諾就醒了。
她卻沒有立即睜眼,反而閉目佯睡了片刻,才睡眼惺忪地将被褥往下巴上卷,低聲喚:“艾德文?”
“我該去神殿了。”
成婚第三日,新郎都會前往未來女神斯庫爾德的神殿祈禱。
埃莉諾立即要坐起來,卻被穿戴整齊的丈夫按回去:“你再睡一會兒。”
艾德文俯身親親她的額頭:“正午前後我就回來。”
“路上小心。”埃莉諾柔聲提醒,目送他離開。
卡斯蒂利亞的地窖鑰匙不由女主人保管,即便起來能做的事也很有限,加之她的确還需要多睡一會兒。埃莉諾便心安理得地滑進被窩深處,放任自己再次睡過去。
她做了個夢,夢裏有喬治·馬歇爾。
他還是十九歲的少年人模樣,名聲在同齡人中不出挑、也不落下乘。
特裏托春日的陽光是金色的,少年喬治打馬從堡壘門洞下現身,滿頭淡色發絲一瞬間被日光點亮,那光輝卻遠不及那雙眼睛中的光彩。堡壘窗口全是看熱鬧的人,對前來參加錦标賽的騎士評頭論足。
只是這一眼,不知幾多少女的心為喬治·馬歇爾淪陷。
埃莉諾夢見喬治衆目睽睽下勒馬停住,擡頭看向高塔中的她,眼裏有最動聽的情話:您的美貌也讓八國的缪斯自嘆弗如。
她在這一刻醒來,呼吸急促。
窗上的冰花已經化去,埃莉諾調勻呼吸,披上睡袍走到梳妝臺邊,将那面古舊的鏡子一翻,低聲喚:“阿默斯。”
黑發紅眸的男人立即出現,他笑吟吟地打量了她片刻:“嗯--您臉色不太好,難道做了噩夢?是否需要阿默斯為您排遣恐懼?”
埃莉諾置之不理:“讓你查的事?”
“啊,那個小驚喜啊,”阿默斯咬着指尖哧哧笑,“您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懶得多看他一眼,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無情的女人。”委屈地埋怨着,阿默斯從後湊近。埃莉諾閃身躲開,回頭用眼神剮他,男人的身形卻已然消散,只憑空留下兩聲低笑。
她将鏡子再次倒扣,拿起床頭的鈴铛搖了搖。
其中一名侍女立即推門進來,無言地為她梳妝。
另一名侍女則過了片刻才現身,手中端了個木托盤。
只有幹體力活的下等人才會吃早餐,但一晚下來,埃莉諾需要進食。濃稠的杏仁乳在爐火上溫過,配上北洛林當季的山莓,能暫時點饑,熨帖又爽口。
埃莉諾在鏡中确認完儀容,向兩人微微一笑算是褒揚。
盧克索家如今手頭并不寬裕,卻依然請得到這樣上得臺面的侍女,足見往昔的氣派。
原本作為男爵夫人,埃莉諾當然有自己的傭人,但從南烏爾姆領地跟來的只有些值錢的細軟--盧克索家不接受外來的傭人,新娘的陪嫁也不例外。
等埃莉諾緩緩飲下杏仁乳,其中更高挑的侍女邊遞上亞麻巾,邊輕聲細語:“夫人,有客人向您求見。”
埃莉諾一怔:“客人?”
對方低眉垂目:“是位女士,在西畫廊聽候您發落。如果您不願意見……”
“無妨。”埃莉諾扶了扶發網上的珍珠,下巴微擡。
棕發的矮個侍女立即為她打開房門。
如無意外,那位客人就是阿默斯口中的驚喜。
西畫廊曾經被用作畫廊,狹窄幽深。男仆走在埃莉諾三人前面,舉燈的動作小心翼翼,唯恐燃着兩壁的祖傳織毯。燈光滑過織物表面,馴服獨角獸的少女模糊地微笑,灰塵是時光為她織就的面紗。
埃莉諾昂首挺胸,唇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
哪怕在廳盡頭等待的是一頭暴怒的獨角獸,她都不會驚懼。這是個瘋狂的世界,鏡子中能寄宿魔物,還有什麽不可能發生?
面對猛獸,她會微笑、會說最動聽的話,溫柔地折斷尖銳的獸角,再轉身将它賣個好價錢。更可怕的是人,但人也更易被笑容和言語迷惑。
“尊貴的女士。”一聲呼喚。
男仆立即駐足,舉燈照了照兩旁。
身材窈窕的女人從陰影中踱出,華美的百合紋衣裙幾乎與挂毯裝飾邊融為一體,讓人險些以為她是從畫裏走出來的。她的确美貌驚人,卻從頭到腳充滿侵略性。這女人沒帶發巾,滿頭漆黑的卷發亂蓬蓬,反而襯得她淺棕色的眼睛生氣勃勃。
這樣的女人在發怒時也攝人心魄。
來者不善,埃莉諾卻不為所動,只仗着身高從容地俯視對方。
黑發女子的耐心率先耗盡,不情不願地欠身行禮,頭卻高傲而倔強地擡着,毫不掩飾眼中的嫌惡:“我是阿曼達。”
“阿曼達小姐,很高興見到你。”埃莉諾微笑。
“我來自山下的村莊,父親為侯爵大人效力,而我……”阿曼達的笑容加深,“是艾德文大人獨生子的母親。”
埃莉諾不由一愣。
阿曼達從身後牽出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來。他擡起和艾德文一模一樣的淡綠眼睛打量埃莉諾,咬着大拇指,縮回母親裙擺後。
片刻的寂靜。
埃莉諾神色如常,沉默地示意阿曼達說下去。
阿曼達自得的笑容瞬間斂去:“您不感到震驚?”
埃莉諾迷惑地微笑:“我也不是無知的少女了,以艾德文大人的年紀,即便有私生子也很正常。”
“艾德文不是私生子!”阿曼達瞬間拔高了嗓音,“艾德文以女神之名許下了與我共度一生的誓言,這八年……這八年我們一直在等待侯爵大人認可。卡斯蒂利亞女主人的位置本該屬于我,你這個無恥的小偷!”
埃莉諾向高個侍女肅容道:“這關乎艾德文大人的名聲,請他從神殿回來立即來我這裏。”吩咐完,她才轉向阿曼達,态度溫和而憐憫:“我會聽艾德文解釋後再作出判斷。小姐,稍安勿躁。”
阿曼達渾身發顫,還沒開口,遠處驟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立即提起裙擺、一手拉着孩子循聲沖去。
艾德文險些被撞倒,定定神看向抱住他的女人,低聲呵斥:“你怎麽在這裏?”
“昨天你也不願意見我,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阿曼達毫不畏懼,直接扯了嗓子就質問起來,“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的妻子到底是誰?”
“阿曼達!”艾德文克制地低喝。
“還有小艾德文,你忍心讓他成為私生子嗎?!”阿曼達将兒子向艾德文懷裏一推,眼裏有了淚意,哽咽着難以成句。
和艾德文一樣滿頭棕色卷發的男孩想逃,卻迫于母親注視的威壓,縮着脖子怯生生地呼喚:“父親?”
城堡男主人掙紮地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竟然不敢去看就站在幾步外的埃莉諾。
面對這出鬧劇,埃莉諾表現得異常鎮定。她坦然注視着丈夫,仿佛在等待時機抛出問句,又好像早已确知這問題的答案。
艾德文遲遲沒有擡頭,她終于感到不耐煩起來。
侍從來得急,手裏的火把顫動不止,照得近旁光搖影動。埃莉諾往丈夫身後随意一瞥,眼睫顫了顫,視線卻沒逗留。不過片刻後,她便再次看過去,黑眼睛的騎士依然毫不避諱地凝視着她,眸中網住了熠熠的一團火,燒得人心底發燙。
--“恕我直言,聽說艾德文大人成婚時,我真的非常驚訝。”
無怪乎喬治·馬歇爾會這麽說,他早就知道阿曼達的事。
埃莉諾攏了攏發網,慢悠悠向丈夫踱近。
艾德文飛快擡頭,眼神卻随即垂下。但埃莉諾的逼視仿佛有魔力,他到底還是與妻子四目相對。
“我親愛的大人,這位阿曼達小姐聲稱您與她早就結下秘密婚姻,并生下了合法的子嗣。在您向我求婚時,對此我毫不知情。”埃莉諾轉動左手無名指的婚戒,聲調依舊輕柔,“重婚是冒犯神靈的重罪,請您給我一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