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位新娘

清脆的笛聲與低音提琴作伴,廳中央的對對男女邁步起舞。

埃莉諾幾乎和喬治肩并肩,卻微擡了下巴目不斜視,輕盈地踏出兩步後複退回原地。

“埃莉諾女士,我們之前是否見過面?”

低而清晰的語聲從身側飄來。

埃莉諾轉身,與騎士面對面,米白裙裾如綻開的花瓣,打着旋露出鞋面和長襪的一線深紅。她沒立刻回答,任由對方将自己的雙手輕輕拉住,垂了眼睫微笑。

指掌相接,她有一瞬心跳加速,但也只是一瞬。

喬治牽着她穩穩往側旁小碎步跳開,跟上左手邊那對舞者。他是個優秀的舞伴,動作流暢優美,仿佛與她有天然的默契,步調不差分毫。

“當然,”埃莉諾站定後輕輕應,對方的手指随這答案收緊,她便揶揄似地擡眸看他,“昨天剛見過。”

他們再次往反方向輕巧地挪動,相視着、手搭着手,自大廳石柱的陰影中一穿而過。

喬治的眼中随之光影疊變,唇角的弧度反而加深:“您似乎很喜歡開玩笑。”

“難道我說錯了?”埃莉諾與對方錯身而過,偏了頭看向他。

兩人的衣袖在半空相觸又分離,他回頭湊近,幾乎在與她耳語:“錯的大約是我,但我總覺得以前見過您。”

語畢,喬治側步滑開,與對面的女士交換位置。

句與句之間被舞步分隔,短暫的分離令言語的每一回交鋒都顯得彌足珍貴。

埃莉諾同樣走斜線與人換位,再次與騎士四目相交:“您也許的确記錯了。”

“不,在這方面我很自信。”這麽說着,喬治再次暫時遠去。

又一輪換位足以讓埃莉諾準備答複。

但對方卻搶先補足未盡的後半句:“您很難讓人忘記。”

埃莉諾與他手肘相勾,互相凝視着繞圈:“請容我把這當做贊美。”

“我不反對您這麽理解,”喬治顯得從容自若,“您當得起任何嘉獎。”

對此埃莉諾只一笑。

六年前她的确見過他,遠遠地在窗後、在觀衆席上……那時他應當沒有注意到她,遑論什麽難以忘懷。

臂彎搭着臂彎,兩人反向旋轉,挨得很近。

喬治問:“您的父親來自特裏托?”

“我在特裏托長大。”埃莉諾回頭向着緊盯着自己的丈夫遙遙微笑,随即轉向舞伴。

騎士的黑眼睛閃了閃。他似乎并不介意被她利用,淡淡道:“六年前我在克萊芒逗留了很久。”

“克萊芒?那裏過了海灣就是不死之境,據我所知非常荒涼……您怎麽會去那裏?”

樂曲步向尾聲,男賓隊列三人為一組交叉調換。

“養傷,”喬治答得簡略,“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我很可能撐不過來。”

埃莉諾與身側女伴翩翩換位。對方的視線毫不掩飾地黏連在她身上,飽含探究。

“女神保佑您。”她輕飄飄地敷衍過去,稍提起裙擺行禮。

樂聲止歇,喬治克制地抿唇,沒有再開口。

“夫人,艾德文大人想見您。”喬安快步走來,低低通報。

埃莉諾左右四顧,在人群中尋找丈夫的身影。

“是老侯爵艾德文大人。”侍女柔聲糾正。

老侯爵卧床已久,連訂婚儀式和婚禮第一天都沒能出席。

埃莉諾不覺擡了擡眉毛:“帶路。”

離開時她再次與喬治擦肩而過。

“我認得出你的腳步聲。”

他這麽說。

語聲快而低,一閃即逝像是幻覺。

克制住回頭的沖動,埃莉諾與賓客寒暄着向外踱,沒過多久便成功脫身,來到了主廳外的走廊上。

侯爵住在遠離城堡中心的西塔。埃莉諾只在成婚前造訪過一次。

塔門前戒備森嚴,守衛将帶路的喬安也攔住了:“艾德文大人不見外人。”

埃莉諾從侍女手中接過蠟燭,一節節登上回旋的階梯。塔樓隔音效果極好,主廳中傳出的喧鬧聲也很快消失了。北洛林侯爵對自己的病諱莫如深,旁人只大致知曉他需要清靜和休憩。

石階在二層到了盡頭,眼前是一扇厚重的門。

“大人在等您,請進。”坐在矮腳凳上的妙齡少女起身,将埃莉諾手中的燈接過,恭恭敬敬地為她開門。

門後光線異常昏暗,只依稀分辨得出家具的輪廓。廉價香料甜膩的味道極為刺鼻,埃莉諾不禁屏住呼吸,警戒着四周動靜,一步步往前挪。

大床帳子低垂,看不到侯爵本人。

“埃莉諾?”沙啞而蒼老的聲音從床帳後傳來。

“是我,艾德文大人。”埃莉諾立即止步,垂下頭控制表情。

侯爵咳嗽着吩咐:“靠近些……”話語夾雜着喘息,“還是說,你在畏懼我?”

“您誤會了,大人。”埃莉諾恭順地應答,走到床邊,“您想見我?”

“是的,”侯爵似乎不打算撩起床帳,“為了艾德文那小混賬的事……”

埃莉諾沉默。

侯爵低笑,随即又一陣劇烈的咳聲。

“您沒事吧?”埃莉諾作勢欠身,指尖碰到了床帳。

蒙塵的絲織物冰涼,她顫栗了一記。

“不要過來!”侯爵厲聲喝止,“堡中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包括你給了艾德文臉色看,讓他難堪的事。”

埃莉諾将姿态擺得很低:“請您原諒……”

“這是應該的,”侯爵打斷她,“那個女人只是個書記官的女兒,不配成為卡斯蒂利亞的女主人。”

揣摩着對方的意圖,埃莉諾低低說:“我不擔心那個女人。但如果艾德文真的已經和她私自成婚……我害怕會受天譴。”

老侯爵從鼻腔中發出嗤笑,仿佛瞬間放下心來。她甚至可以猜到他此刻地內心獨白:女人就是女人,就會相信神官那一套!

“你與艾德文的婚事已經受神殿認可,正當有效。”

“但……”

城堡真正的主人再次半途插話:“作為保證,我已經确認了你作為女主人的繼承權。”

埃莉諾抑制住唇角的弧度,沒有答話。

“如果艾德文走在你前面……卡斯蒂利亞的第一繼承人會是你,和你的子嗣。”

只要家主簽署文件确認,女主人就能在丈夫去世後完全掌握家業;即便是親生長子,也必須等母親過世後才有權繼承。

“大人,這……”埃莉諾的口氣顯得不知所措,“但那個孩子……”

侯爵再次寬容地笑起來:“啊,那個孩子?你大可以放心,他只是個私生子,和艾德文在別的女人那裏留下的孩子沒什麽區別,她母親也什麽都拿不到。當然,我和卡斯蒂利亞的所有人都對你抱有期待。”

“我在努力,”埃莉諾羞赧似地埋頭,“願女神保佑。”

“嗯,”侯爵滿意地應,“你知道之後該怎麽做。你很聰明,和你父親一樣……”

埃莉諾将五指縮回袖子裏,緊緊握成拳,語氣依舊謙卑克制:“父親和我……都受您照拂,對此我不勝感激。”

她的确該謝這位侯爵,感謝他教會她世界的嚴酷。

埃莉諾還記得自己匍匐在這位父親的“摯友”腳邊,哭着求他救她父親。

那時,身體康健的侯爵憐憫地俯視她:“孩子,你請不起更好的醫生。放棄吧。”

她請不起,但侯爵有這個能耐。他只是不願意,他樂得看着老友死去,将本該屬于她的家業轉賣抽成,而後将她送進冰冷冷的聖所。

他以為她年幼、對此一無所知,其實她什麽都知道。

“查理走得太突然了……我現在都覺得遺憾,”侯爵咳嗽着笑:“你也許恨過我,恨我這個監護人将你從聖所領出來、把你嫁給個一只腳邁進棺材的老頭。”

埃莉諾閉了閉眼,沒有否認。

她不想回憶起自己的新婚夜。

對此侯爵并不意外,反而教導小輩般柔聲說:“但你看,只是半年,你就從一無所有的孤兒變成了男爵夫人,在南烏爾姆擁有數座莊園,有資格成為卡斯蒂利亞的新娘。”

“謝謝您,”埃莉諾真心實意地說,“多虧您我才能與艾德文相遇。”才有機會加倍奉還。

侯爵滿意地笑笑,話語中流露出真假難辨的疲态:“他也該等了你很久了。”

--她也等了很久。

“是,那麽我先走了,祝您早日康複。”埃莉諾行禮,緩步退出房外。

下樓梯時她小心地提起裙擺,低頭的瞬間放任自己笑了笑。

喬安沒有多問:“您是否要回主廳?”

埃莉諾将頰邊的發絲往耳後別:“當然。”

才走到通向主廳的走廊,石柱的陰影中突然伸出一只手來,将埃莉諾一把扯住。她低呼一聲,随即垂頭淡聲道:“大人。”

艾德文牢牢锢着她的腰,轉頭吩咐:“你退下。”

等喬安的足音遠去,棕發青年才垂頭凝視埃莉諾。遠處的火把随穿堂風一明一暗,他淡綠的眼眸灼灼。

“大人?”她明知故問。

艾德文繃着臉:“今天你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她唇角一勾,低頭不語。

對方果然因為她的态度愈發心浮氣躁。抽了口氣,他隐忍地壓低聲音:“埃莉諾,你在折磨我。”

埃莉諾騰地擡頭,一字一頓:“我也不想這麽做。”

“我知道……”艾德文笨拙地将她鉗得更緊,“阿曼達……那時我不懂事,都是胡鬧,我現在愛的只有你。”

她抿了抿唇,僵硬地擡高下巴,嗓音艱澀起來:“我該怎麽相信你?在……新婚第三天,就有那樣的女人趾高氣揚地找上門來,還帶着孩子……告訴我,我該怎麽相信你?”

妻子話語中流露的軟弱似乎令艾德文稍安心。

“埃莉諾……”

“昨晚中庭鬧事的根本不是什麽醉漢,是阿曼達吧?”埃莉諾看上去要哭了,別開臉,“如果她沒有出現,你是不是準備騙我一輩子?”

他來回摩挲着她的肩膀,柔聲呢喃:“埃莉諾,不是這樣。看着我,聽我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整個人、整顆心都瞬間被你奪走了。那感覺就好像着魔了,那時候我就想娶你為妻……”

埃莉諾垂眸,眼睫掩映下的虹膜泛起奇異的紅,一閃而逝。

“剛剛你和喬治跳舞的時候,我嫉妒得快要發瘋……”

她突然用指腹按住他的嘴唇:“只是一支舞而已。”

艾德文還想開口,她再次制止,聲音低低的:“那麽你有沒有想過,面對阿曼達我是什麽心情?”

青年一怔,随即難掩喜色。

埃莉諾幾近哀怨地嘆息:“而她又是那麽美。”

她說着要抽手,艾德文反捉住她的手掌,鄭重其事地親吻了一記:“在我眼裏沒有人比你更美。”

“就會說這種話……”她往走廊盡頭看去。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唯一愛的人,以三女神|的|名|義,我發誓!”

埃莉諾重新看向丈夫,循循善誘地索求想要的答案:“那麽阿曼達……”

“我會和她做個了斷的。在那之後我再也不會見她。”

“小艾德文呢?你忍心嗎?”

“他……他只是個私生子。我們的孩子會繼承卡斯蒂利亞。”

埃莉諾勾住艾德文的脖子,左右看了看,踮腳親上他唇角:“我相信你。”

她的目光越過丈夫肩頭,落定在走廊盡頭。

石柱後誰人的裙擺一角因為慌張逃開而揚起,火光清晰映出纏繞的百合紋。

幹柴已經澆過油,接下來只等她再添最後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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