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重鏡面
“埃莉諾?埃、莉、諾。”
雌雄莫辨的嗓音懶洋洋地将她的名字逐節拆開,仿佛借此便能将她揉碎入肚。
“阿默斯?”埃莉諾警惕地坐起,四周一片霧樣的純白。
面目妖冶的男人支着下巴,笑嘻嘻地湊近:“要小心的不只有迷人精騎士,大學士也不好騙,你還是真的暈過去更穩妥。”
“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我親愛的主人,即便是我,被這麽說多少也是會傷心的……”阿默斯委屈地眨眨眼,紅眸波光流轉,“但埃莉諾,是時候讓我吃一口了吧?”
埃莉諾一擡眉毛。
“離開本體行動非常耗費魔力,我又立了大功……”男人長長的黑發磨蹭着她後頸。正因是夢境,這麽個小動作也激起抓耳撓心的癢,對方肯定在搗鬼。
阿默斯又在埃莉諾耳畔吹氣:“嗯?好不好?那女人心裏雖然早有了殺意,但要唆使她真的下手,我也費了好--大--的力氣。而且你聞起來真誘人……”
“不行,今晚要守夜。”
阿默斯的聲調立即轉冷:“這與我無關。縱然你是我名義上的主人,但只要我想……”
埃莉諾騰地回頭,嫣然一笑:“只要你想,你能立即吃掉我,被困在鏡子裏的魔王大人。但我心願未了,你本就重傷,契約反噬的痛苦--”
對方大力鉗住她的下巴,仿佛下一刻就會手掌下移、掐住她的喉嚨:“我讨厭恬噪的女人。”
“這麽容易就生氣了?”埃莉諾聲音愈發柔和,她在毒蛇般冰冷的注視中,輕輕撫上男人的臉頰。
“當然是吓你的。”阿默斯倏地松手,慵懶地微笑起來,。
埃莉諾垂睫低聲說:“我也是騙你的。現在可以,”一頓,“但只許吃一口。”
“嗯,我也更喜歡慢慢品嘗……”輕喃着不着邊際的溫柔話語,阿默斯湊近、含住了她的唇瓣。
對方從她唇間吮吸着抽走的是靈魂,這過程卻無絲毫痛楚。
身體微微發熱,意識也像要融進周圍的霧氣,飄飄然的滋味幾乎叫人沉溺。
埃莉諾卻很快推開了阿默斯,面色蒼白:“夠了吧?”
難熬的還在後頭:靈魂被吸走一部分後,心髒每跳動一下,都會從頭到腳地發顫,思緒也渾渾的幾近停擺。
“今天就到這裏,”阿默斯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舌尖與唇都紅如血,“果然,你的味道更美妙了,我差點忍不住一口吞下去,但讓我親愛的主人倒下就不妙了。”
他說着點了點她的額頭,姿态親昵:“再不醒就有些異常了。”
話語還萦繞在耳畔,埃莉諾的身體已穿過白霧,向不可知的深處墜落。
睜開眼,她看見熟悉的帳頂花紋。
也就是昨晚、還有再前日,這細密的葡萄藤紋樣都在暧昧的夜色裏,仿佛被無處而來的一陣風驚擾,不住地搖晃顫動。
而這張床終于只有她一人,也只會有她一個人。
“夫人?”
埃莉諾聞聲側首,神情木木的:“我……”
索非斯大學士沉默了片刻:“我已經為您放過血,您沒有大礙。”
“艾德文……”她緊緊捂住嘴,驚恐般縮起肩膀,“侯爵……”
白發老者仰起頭。卧室小窗漏進一捧藍紫色的夕陽,象征大學士身份的腰帶墜有貝母,映照出的光彩迷離而冰冷:“請您務必保重,之後還有很多事……當然,首先是守夜。”
埃莉諾輕聲應:“我知道。”
愛麗絲端着托盤走到床邊,将埃莉諾攙扶着坐起來:“夫人,杏仁乳。”
“謝謝。”
根本沒意料到埃莉諾會道謝,愛麗絲怔了怔,甜美的桃心臉竟然有些發白。她小心翼翼地向大學士瞥了眼,低眉垂目地往門邊退。
卡斯蒂利亞的仆從的确比別處要更卑微。但女主人的侍女也非農奴,不至于因主人的謝意而誠惶誠恐。侯爵塔中的那幾位妙齡少女再次在埃莉諾眼前一閃而過。
“大學士,其實今天早晨……挂在門上的護身符突然碎了,”埃莉諾揪緊了被沿,“您也許會笑話我,但這會不會就是兇兆……”
大學士神情嚴肅:“這事只有神殿能下定論,我會告訴神官大人的。至于守夜具體該怎麽做,喬安會告訴您。”
埃莉諾将木碗擱下,露出一抹略顯哀傷的笑:“不用了。”
老者一怔,随即明白過來。
“畢竟我差點就成了渡靈人。”
神殿聖職共三種,其中又以渡靈人最為特殊。他們侍奉過去女神烏爾德,負責信衆一應後事,日夜在聖所中為逝者祈禱、為護身符加持。
埃莉諾在聖所中待了近四年。也因此當她來到卡斯蒂利亞聖堂時,她險些以為時光倒流:
艾德文仰面躺在石臺上,雙手交疊置于胸口。
戴白色面具的人列隊,繞石臺一圈圈緩行,念誦着晦澀難懂的經文。黑色長袍逶迤垂地,領頭的渡靈人手持銀杖;杖體如船槳般上寬下窄,一聲聲有節律地叩擊地面。
這場景太過熟悉,埃莉諾悄然加入隊列,撚動青金石念珠,毫無障礙地念出下一句經文:
“切勿在憎惡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
渡靈人的吟誦和儀式能引導魂靈,确保死者順利渡河進入冥界。
“這裏只有謀殺、不睦、臭氣、惡疾、*與轉瞬即逝的不安穩之物……”
時隔大半年再次走在渡靈人的儀仗中,埃莉諾竟然有些懷念。
這靜穆而富有壓迫力的氣息曾讓她夜不能眠:除了祈禱外,聖所中人幾乎從不用言語交流,純白潔淨的大理石建築群更像墳冢。
被迫進入聖所那年,她十八歲。
要她保持沉默很難。
親眼見到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被剝奪家産卻無能為力……埃莉諾的內心燃燒着憤怒的火焰,翻騰的情緒像是煮沸的水,随時會化作哭喊溢出來。為此她沒少吃苦頭--修行中的學徒地位最為卑下,受什麽樣靜默卻可怕的懲罰都理所當然。
在日複一日的祈禱與抄經中,她學會沉默,學會耐心,學會克制。
神殿所有經文都以艾奧語寫成。那是帝國至今使用的通行語,是埃莉諾母親的鄉音,也是她從小熟稔的第二母語。因此,她很快就在學徒中嶄露頭角,只花了四年就站到了不少人終生難以企及的高度。
只要再修行一年,她就能正式受油膏成為渡靈人。
那時她偶爾也會覺得,作為渡靈人終老也不壞。
“舍棄*、抛下這世界的人啊,切勿不舍,切勿恐懼……”
埃莉諾終于轉到了石臺的另一頭,稍側轉視線就看清了艾德文的臉。
雖然是暴斃,他居然看上去很平靜。寫有渡靈經的繃帶将他的下颚緊緊束住,反而讓他顯得滑稽。
諾恩信徒相信人死後,嘴是靈魂脫離軀體的通道,因此必須綁住下巴。逃逸的靈魂容易迷路,渡靈人會祈禱三晚,确保死者平安登上渡船。
埃莉諾凝視亡夫的臉容,盡力做出悲恸的神情,不忍再看般擡手在眼角按了按:“主父的光會指引你渡過時間的河、忘卻的河……”
聖所中人已經為死者上了第一遍精油,沒藥與*的氣味純粹而濃烈,聞不到絲毫血腥氣。
正如她沒有半點罪惡感。
埃莉諾垂頭,又朝前撥了一顆念珠。
從一開始她就恨艾德文,準備置他于死地,但這并不只是因為他是侯爵僅存的子息:侯爵一手安排的見面并非他們初次相遇。
距離埃莉諾完成最終修行還有一個月時,艾德文侯爵再次出現了。那是侯爵最後一次以尚且康健的面貌示人。他不僅令她回想起所有不再做的噩夢,還帶來了新的噩耗:
“就這樣将青春耗費在聖所裏太可惜了,所以我為你找了一個丈夫。”
“感謝您的好意,但我已許下終生獨身的誓言。”
侯爵滿不在乎地嗤笑:“那時你還太小,誓言不作數。”他肆無忌憚地打量埃莉諾,目光似乎穿透了聖所學徒寬大的灰袍,将她從頭到腳都看了個遍,就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
這目光讓她惡心。
“而且埃莉諾,現在你也長成了一個有魅力的女人,不嫁人真是浪費了。”
太久沒和人說話,她話說得磕磕絆絆,頓時顯得弱氣:“我……對聖所的生活很滿意,我願意成為渡靈人。”
艾德文侯爵對此當然置若罔聞。
她還沒受膏,監護權依然在艾德文手裏。侯爵當然與接受她的聖所關系緊密,毫不費力地就将她帶走。
真正的絕望與憤怒還在後頭。直到離開了聖所,埃莉諾才知道要嫁給一個年齡足以當她祖父的男人。
她再次哭着祈求,再次擺出最卑微的姿态,希望對方能施舍給她哪怕只有一點的憐憫。
但侯爵當然沒有。他甚至不願再見她,反而派了繼承人艾德文護送她前往南烏爾姆。
如今回想起來,侯爵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本就準備讓埃莉諾嫁給艾德文,但在那之前,她先得從年邁的男爵那裏繼承些遺産,好緩解盧克索家的狀況。
一見面,艾德文就盯住埃莉諾不放。
與侯爵肖似的眼神讓她顫栗,卻也令她燃起一絲希望。也許……她能利用對方的這一點驚豔,好言好語祈求他放她走。女人孤身上路當然是危險的,但她可以到就近的聖所避難,然後重新走回渡靈人的路。
再者……成為這個人的妻子,也好過嫁給年邁的男爵。
艾德文似乎的确同情埃莉諾,不止一次嗟嘆着埋怨父親的冷酷。
在歇腳的旅店,他有意灌醉她,她任由他一次次斟滿酒。
從看似無意的指掌接觸,到露骨地摩挲手背手腕,再攬住她的腰,艾德文最後将她拉進自己房中。
“艾、艾德文大人……”埃莉諾躲閃着急不可耐的吻,“之後……您是否會娶我?”
只要雙方締結誓約并有夫婦之實,神殿便會承認他們的婚姻。
對方醺醺然地答:“這可不行,男爵還等着娶你,但我會讓你先品嘗一下美妙的滋味……”
那晚有暴雨。敲窗的雨聲中,埃莉諾冷得發顫。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掙脫逃離的,但她到底還是成功脫身了。艾德文追着她罵,話很不中聽,次日早卻将一切忘得幹淨。盧克索家的男人的确難以取悅,卻也異常容易滿足:他們只在乎自己,因此而冷酷卻也軟弱。
此後數日天氣依然惡劣,為了趕路,車隊險些滑下山道,所有人不得不在過路的山洞中休整。埃莉諾有意回避艾德文,便摸索着往山洞深處而去。
她在那裏撿到了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