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提線人偶
埃莉諾動彈不得。胃裏翻江倒海,她挨到階梯旁的小窗邊,深吸了口氣,才慢慢理解了事态。
這是虐殺,亵渎着死者,嘲弄着生者,散發着毫不掩飾的嚣張惡意。
她感到不寒而栗。
“不……不……莉莉安……你不可能……”尼爾公爵匍匐在地,歇斯底裏地重複同一句話。
愛蓮娜扶着牆站起,小心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尼爾一哆嗦,将她狠狠甩開,抱着頭在原地縮成一團,渾身打顫:“不要碰我……不要……莉莉安……你不可能……”
“帶尼爾大人去休息。”愛蓮娜向面色慘白的仆役吩咐,接着轉向埃莉諾,面色嚴峻。
“到底發生了什麽?”
孱弱的公爵夫人露出一抹幾近尖刻的微笑。也許是痛失愛女,她的氣勢都變得淩厲起來,與剛才判若兩人:“如您所見,她被殺害了。”
又有人拾階而上,埃莉諾回頭,剛才陪同公爵前來迎接的幾個随侍貴族也匆匆趕到,見到門後情狀盡皆駭然不能語,其中一個青年更是直接扶着牆面嘔吐起來。
喬治混在這幾人中,向埃莉諾遙遙颔首致意。他眯眼仔細打量片刻大敞的門戶,突然問:“這扇門原本鎖着?”
地上有一枚從中斷裂的大鎖。
“莉莉安在房中時,門都會從外鎖上。”愛蓮娜理所當然地答,“我在門外叫了很久,莉莉安都沒有回答,于是我就讓人把鎖砍開了。”
“您沒有鑰匙?”
“鑰匙由尼爾保管。”愛蓮娜的口氣不善起來,“您是?”
喬治立即謙卑地欠身:“喬治·馬歇爾,随埃莉諾女士前來。”
愛蓮娜漠然颔首:“各位都請回吧,需要時我會傳信。”
“請您節哀。”埃莉諾緩聲道。
“嗯,我會找出兇手為她報仇。”愛蓮娜夫人面容緊繃。她原本就是個絕頂的美人,可惜過分拘謹小心的神态損了顏色。怒火如今點亮了她的雙眼,稍駝的脊背挺直了,她從頭到腳煥然一新,凜然高貴,令人不敢逼視。
有這樣美麗的母親,莉莉安·古拉原本又該有怎樣的美貌?
埃莉諾收回視線,默然轉身離開。喬治自然而然地與她并肩而行,伸出手臂任她搭住。她沒有拒絕。
直到離開塔樓,兩人都默不作聲。
楓丹尼的仆役竟然比卡斯蒂利亞還少,再次來到輝煌燦爛的中庭,埃莉諾等了片刻,竟然沒人為她帶路。
“卡斯蒂利亞的所有人都住在東邊,我帶您回去休息。”
埃莉諾點點頭。
以東方風格上挑镂空的回廊回環往複,沉靜的夜色裏,白色的石壁泛着幽微的冷光,宛如迷宮又若墳茔。
“所有人都知道了?”半晌,她才出聲。
“這種消息瞞不住。”
“在那之前,您……”
喬治不需要她把話說滿:“我小憩了一會兒,剛準備在花園裏走一走,就出事了。”
“您還知道什麽?”
他聞言側頭看她,黑眼睛裏微光一動:“難道我還該知道什麽?”
埃莉諾沒答話。
他便輕而易舉地讓步了:“您應該也發現了,在楓丹尼居住的人兩只手都數得過來,大部分仆役工匠入夜前會過橋離開,留下的只有三位主人的随身侍仆和忠心耿耿的護衛隊。這都是為了保護莉莉安女士的安全,避免有任何入侵者。”
即便公爵為保護女兒做到這個地步,那樣的事還是發生了。
“也就是說,兇手還在這裏……”埃莉諾忽然繃緊唇線。
“我和卡斯蒂利亞的各位都會成為首要嫌疑人。”喬治向她彎了彎眼角,“但您可以放心,您一直與公爵在一起,不會被懷疑。”
喬治可能是兇手嗎?
埃莉諾知道自己只會給出否定的答案。她不免再次回想起塔樓中的情狀,頭有些暈。手刃仇人與眼見無辜者慘死截然不同,更何況,即便是老艾德文,她也沒興趣以那樣的方式玩弄屍體。
不管兇手是誰,那個人只有比她更瘋狂……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東側的客房。喬治主動提議:“謹慎起見,我今晚會守在您門外。”
“如果兇手也來砍我的頭,我會大聲尖叫的。”埃莉諾勉強開了個玩笑。
喬治頓時笑容全無,幽幽盯了她片刻,最後維持沉默。
“抱歉,我還沒緩過來,”埃莉諾竟然心慌起來,匆匆去看牆上的大理石嵌花,“我不該這麽說。”
“請您好好休息。”騎士這麽回應,不知是否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
寬敞的客房中當然也沒有仆役。埃莉諾拆了發網,盤腿坐進床帳,默了許久才輕輕問:“阿默斯?”
“我在。”溫存而男女莫辨的語聲理所當然地在她身後響起。
“你暫時不要行動。”
男人就笑眯眯地拖長了聲調應:“是--是--這裏有我非常讨厭的氣味,除非你有危險,我不會出來的。”
“讨厭的氣味?”
阿默斯只是哧哧一笑,沒有作答。
她索性躺下,翻來覆去許久,剛有了睡意,卻有人敲門。
“埃莉諾女士,抱歉打擾您,公爵夫人想見您。”門外的喬治語帶歉意。
“請稍等。”
夜色濃重,廊上只剩一盞燭燈亮着,騎士的臉容半明半昧,淺亞麻發絲隐隐鍍上閃爍的一層紅光。
“愛蓮娜夫人在哪裏?”
“塔樓。”
埃莉諾擡了擡眉毛,沒多問。
穿堂的涼風一掠而過,喬治看着她問:“您是否需要回屋添件鬥篷?”
“不必了。”
喬治颔首,借火點起火把,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帶路。又一陣夜風将他的外衣向後拂,原來他在為她擋風。她沒點破,對方也一路保持沉默。
午夜的階梯陰森森的,近旁聽不到一點動靜。
“愛蓮娜夫人沒有叫其他人?”
喬治蹙眉:“只有去上面看看了。”頓了頓,他回身為埃莉諾照亮階梯:“請您小心腳下。”
塔樓頂的門虛掩着,從中漏出一線燈光。
喬治叩了叩門。
“請進。”愛蓮娜夫人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是埃莉諾首次踏入莉莉安的閨房。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房中卻不止公爵夫人一人,兩名仆婦正無言地收殓遺骸,面色慘白、動作僵硬。
愛蓮娜目送仆人擡起木擔架離開,久久沉默。
埃莉諾定神,仔細打量起四周。莉莉安對書籍的癡迷程度絕非徒有虛名,六角形房間的壁上盡是書櫃,而右手邊窗戶下也擺着巨大的木箱子,羊皮卷軸的一角被壓在箱蓋縫隙中,裏面裝的顯然也是書籍。
而那把被血跡浸透的高背椅……墊腳的是厚脊書。
喬治不知何時踱到了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模糊的輪廓。
愛蓮娜猛地開口:“我之所以在這個時間請兩位過來……是因為我已經找出了兇手。”
埃莉諾與喬治對視一眼。
“這扇門在莉莉安出事時鎖着,而鑰匙在尼爾手裏,因此兇手只可能從窗戶入室。”愛蓮娜快步來到窗邊,拿起箱子上的燭臺照亮外間,“如您所見,塔樓外就是裙樓,還有一條排水的石坡道。兇手只需要爬上裙樓房頂,再順着坡道抵達窗下……”
埃莉諾目測窗口到坡道的距離,反駁道:“窗口足有兩人高,又正對中庭方向,兇手不可能徒手爬上來。如果兇手借助繩索之類的工具,不可能不被人發現。”
“在您到來前、日落鐘還沒敲的時候,我來塔樓和莉莉安說過一次話。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在北洛林各位抵達後,楓丹尼的所有人都轉入室內,即便有人攀爬塔樓,也不會有目擊者。”
喬治神态平靜:“如果這個假說成立,您得出了什麽結論?”
愛蓮娜夫人一牽嘴角,眼中卻毫無笑意:“喬治·馬歇爾爵士,你就是兇手。”
不等埃莉諾開口,公爵夫人就搶白:“我已派人詢問過,晚餐期間,楓丹尼的仆役和北洛林的各位之中,只有你去向不明。”
“我在客房中休息。”
“有人能證明這點嗎?”
“很遺憾,其他人都去廚房喝酒了。”
愛蓮娜露出勝利的微笑:“莉莉安是在傳信給尼爾後、在我回去查看情況前被殺害的,而這期間只有您有作案的機會。你在錦标賽上的英勇表現,我也有所耳聞,用繩索攀上塔樓對你來說當然也是舉手之勞。”
喬治苦笑,一攤手:“我沒試過,但我覺得我做不到。況且……我有什麽理由要殺害莉莉安女士?”
“聽說你很受女性歡迎,也許你原本只是想見莉莉安一面,求愛卻被她拒絕,惱羞成怒……”
埃莉諾出聲打斷:“愛蓮娜夫人,沒有證據表明喬治爵士就是兇手。”
“兇手當然會竭力毀滅證據。但您也無法否認,喬治爵士有重大嫌疑。”
“有嫌疑不等同于就是兇手。”
“我理解您維護附庸的心情,但是……”愛蓮娜嘆了口氣,“在找出兇手前,我不會放下吊橋,不會允許任何人離開楓丹尼,也不會讓渡靈人前來準備葬禮。”
埃莉諾态度平和地回應:“來楓丹尼前,我與臣下約定,今日中午前會派人向蠍湖邊卡羅爾要塞的駐軍傳訊報平安。如果傍晚時沒有我的消息,北洛林會立即出兵。”
“為了一個騎士,您不惜挑起戰争?”
埃莉諾态度強硬:“不,我只是無法容忍被人算計。”
“哦?”
“這一切太巧了,簡直就像等着我們到來,借機加以勒索。”
愛蓮娜像是沒聽懂這話中的暗示,徑自轉向喬治:“這樣真的好嗎?如果洛林內戰,你的主君會因為你成為人質。”
“埃莉諾女士并不是我的主君,”喬治毫無危機感地一笑,“确切說,她還沒有接受我向她效忠的請求。”
“所以您就可以對她的安全不管不顧?”
“不,如果您一定要找出一個兇手才願意讓埃莉諾女士離開,我會接受您的指控和懲罰。”
愛蓮娜興味盎然地眯起眼:“哪怕這會讓你身敗名裂?”
騎士看着公爵夫人,坦然應和:“是,哪怕我會身敗名裂。”話語稍頓,他依然沒有看埃莉諾一眼:“我願意為她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