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梅菲斯特
“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喬治卻沒回答,轉而問埃莉諾:“在兇案被發現前,您見到的公爵夫人是否就是這位女士?”
“應該沒有錯。”
“即便尼爾大人向您引見的就是這位女士,我們對公爵夫人相貌一無所知,沒法确認她就是愛蓮娜夫人。”
愛蓮娜笑出聲來:“你是慌不擇路了?按照你的說法,我也無法确認埃莉諾女士的身份真僞。”
“請您不要急着下定論,”喬治從容一笑,“我只是想指出,正如我無法确認您是否是愛蓮娜女士一樣,死去的是否真的是莉莉安女士也存疑。”
“所以?”
“即便您與尼爾大人在密道口的對話屬實,有一個疑問依然沒有得到解答,”喬治頓了頓,盯住了愛蓮娜的眼睛,“為什麽兇手要大費周章地布置出那樣的現場?”
金發貴婦漠然地微笑:“人瘋狂起來,什麽都做得出來。”
“但如果兇手真的是尼爾大人,他的目的只是栽贓,又有什麽必要花多餘的力氣分屍?要栽贓使團中的任何一個人,勒死莉莉安女士就足夠了,甚至說更加合乎情理。”他環視四周的大片血跡,譏诮地翹起嘴角,“即便我、或是使團中的任何人一時沖動殺了人,會做的第一件事只怕是毀屍滅跡,希望在使團離開前瞞住罪行,根本不會有找動物血四處潑灑的餘裕。”
“動物血?”
“是,這間灑滿鮮血的房間是兇手布置出的現場。”
愛蓮娜嗤笑道:“那麽說,莉莉安不是肢解而死的?”
母親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以“肢解”形容自己的女兒,埃莉諾再次感到了明顯的異樣。
“您與莉莉安隔着房門對話過,可見這裏并不隔音。如果莉莉安女士遭受殘忍對待時還有意識,她不可能不尖叫。”喬治的話中突然現出明顯的嘲弄,“不如說,兇手現身時莉莉安女士都沒有呼救,實在是耐人尋味。”
愛蓮娜卻再次質疑:“只要兇手将莉莉安打昏過去,她就不可能呼救。”
喬治垂睫:“遺體表面有些微的血點,脖頸有勒痕,都是窒息而死的證據。”
“就算莉莉安是窒息而死,那麽兇手為什麽要費心布置出這樣可怖的現場?看來你給這樣瘋狂的行為找到了理由?”
“正解,”喬治的五指收攏又分開,“分屍和精心布置的現場都是矯飾的手法。死者慘遭毀容,這還能解釋為單純的洩憤,但為什麽兇手還要将手腳、并且只有手腳砍下丢棄?”
埃莉諾閉了閉眼,突然開口:“因為有必要掩蓋死者的真實身份。”
喬治深深看了她一眼,繼續說:“即便體格相似、臉容保養得當,雙手和雙腳卻依然會暴露真實的年齡。皮膚是否松弛、是否有褶皺斑紋都無法掩蓋,只能以暴力抹去。這就是兇手砍下手足的原因。”
“依你的說法,你還是無法确定死者不是莉莉安。”
“但兇手漏了一點,還有一個地方會洩露真實年紀。”他與埃莉諾對視,不覺苦笑,“牙齒的磨損程度和下腔縫隙的愈合程度都會随年齡增加,而死者的年齡……肯定比莉莉安女士大了很多。”
見愛蓮娜不語,喬治繼續說道:“尼爾大人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您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出現……他一定是默許的。正因此,仆人傳話稱莉莉安女士會出席晚宴時,尼爾大人才會那麽驚訝。”
金發女子揉了揉眼睛,懶洋洋地承認了:“書上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我失誤了。答對了哦,小騎士,我是莉莉安,經常會以母親的身份和遠方來的客人見面。”
沒料到對方會輕而易舉地坦白,喬治只是一怔,轉而愈發警覺。
莉莉安露出險惡卻無比誘人的微笑,仿佛對這一切樂在其中,循循善誘地發問:“那麽事件的真相又是如何?沒找出殺死母親的兇手前,我是不會放任何人離開的。還差一點,加把勁,小騎士。”
喬治唇線一繃,罕見地猶豫不決。他飛快看了埃莉諾一眼,很快定神:“殺害公爵夫人的兇手就是您,莉莉安女士。”
“哦?”莉莉安興味盎然地拉長了聲調。
“首先請容我向您确認,只有尼爾大人擁有塔樓的鑰匙?”
“的确,除了他以外沒人能打開。”
“既然如此,即便尼爾大人有理由殺死自己的妻子,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将愛蓮娜女士和您互換身份?”
莉莉安坦然提出假設:“尼爾将母親在卧室中勒死,通過密道将屍體帶入塔樓,布置完畢後、和我一起從密道離開。只要交換身份,我就能作為公爵夫人生活下去了。”
面對如此直爽的回答,喬治也默了片刻,才再次開口:“這個說法沒錯,但如果尼爾大人對妻子的死知情,就不會将塔樓上鎖。”
埃莉諾立即回想起來,喬治來到現場問的第一句就是門是否上鎖。
“嗯?”莉莉安也明白過來,粲然笑着給出答案,“原來如此。鎖沒有打開,也就代表着塔樓裏的人不被允許離開,又或者塔樓裏本該沒有人。而仆人又傳遞了我要現身的消息,如果尼爾是兇手,他肯定會營造出我原本要離開塔樓的假象,把門打開。”
喬治別開臉:“您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為什麽不?你還沒解釋為什麽我是兇手呢。”莉莉安一歪頭,“如果不是尼爾,母親怎麽會在塔樓裏呢?你不要忘了,密道兩邊都只能從外打開,而我的房門又常年上鎖,剛才也不例外。”
騎士神情古怪地看了對方一眼,緩緩道:“愛蓮娜夫人……很可能是自己進入塔樓的。”
“這就奇怪了,”莉莉安孩子似地拍拍手,“我可不覺得尼爾會告訴母親打開密道的方法。”
“但您會。”
室中片刻沉寂。
莉莉安儀态婀娜地踱了兩步,擡頭微微一笑:“答對了。”
埃莉諾渾身發冷,不由輕聲問:“愛蓮娜夫人和您一起策劃了一切?”
“差不多,”莉莉安笑容不改分毫,說出令人膽寒的語句,“确切說母親所做的只是請求我殺了她,思考出辦法、動手的都只有我。”
“為什麽?”
“母親無法忍受下去了,我也對現狀感到厭煩了,僅此而已。”莉莉安無謂地聳聳肩,她看着喬治和埃莉諾的神情噗嗤一笑,“別誤會,我不恨尼爾,這是真的。只要能看書,在哪裏、和誰在一起都無所謂。萊納爾死後……這些事都無所謂了。或者說,我早已經習慣了。”
她走到高背椅前,伸手撫摸虛空中的人形,仿佛母親還坐在這裏,動作和口氣中帶着冷漠的憐惜:“最痛苦的人就是母親吧。她應該經常想,如果沒有生下我這個女兒該多好,如果我死了該有多好……但要報複尼爾,讓他痛不欲生,最好的辦法不是毀了我,”
莉莉安的話語裏終于有了些許分量:“而是讓他的至高傑作成為怪物。”
其他人會被兇案現場鎮住,從而忽略了死者的身份。但尼爾不會,他一定立即認出了被殺害的是自己的妻子。
殘忍地割下頭顱、劃花臉頰、挖出眼睛、砍去手足……掩蓋身份只是餘興,屍體被玩弄的醜态意在刺激尼爾。
比起失去心目中完美無缺的女兒,這樣的事實無疑更殘酷。
--這是以自身的死亡為代價,施加的比死亡更嚴酷的懲罰。
畸形的家庭,畸形的情感,畸形的殺意,埃莉諾竟然能夠明白愛蓮娜的絕望。但莉莉安……她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殺死愛蓮娜,又是如何做到坦然談論這一切的,埃莉諾無法想象,無法理解。
莉莉安靜默片刻,兀地笑出來:“母親的夙願達成了,剛才回到卧室,和尼爾交談後,他徹底崩潰了,之後只能作為瘋公爵卧床不起了。”
“您向他坦白了一切?”埃莉諾幾乎能看見尼爾癫狂的模樣。
“您果然很理解我,”莉莉安說着意味不明的話,手指穿過金發,漫不經心地一捋,語速越來越快,“我什麽都告訴他了,包括母親是怎樣堅持要我親手殺了她,我又是怎麽用發帶勒死了母親,再用萊納爾的第一把也是最後一把佩劍割下了我最愛的母親的頭顱……母親事先從廚房弄來了羊血,我布置完畢後,換了衣服,離開塔樓将不需要的東西都扔進了河裏。這些事我全部告訴他了。您能理解的吧?這種暢快又想哭的、絕妙又憎惡的感覺。”
“不,我無法理解。”埃莉諾搖頭。
“是嗎?真可惜。聽說卡斯蒂利亞的事時,我還以為終于找到了一個意氣相投的女伴呢。”
埃莉諾默不作聲。
莉莉安卻打開了話匣子,仿佛真的認定了埃莉諾是最佳聽衆:“母親反複要求我親手殺了她,甚至還堅持要讓我把她的屍體放在這把椅子上。”
“椅子?”喬治眯起眼,“椅面上的首字母l·g指的是萊納爾·古拉?”
“嗯,這是我弟弟在楓丹尼為數不多的遺物。母親這麽做,是想讓我背負上罪惡感,一輩子都活在她和萊納爾的陰影下吧。但真遺憾,我早沒這種東西了。我會活得比之前好,比任何人都好。”
頓了頓,她徐徐掃視埃莉諾與喬治的面容,欣然一笑:“我果然沒看錯人,這游戲我玩得很盡興。”
“游戲?”喬治聲音低沉。
“嗯,離開塔樓前,我隔着門讓仆人向尼爾傳話,還有與尼爾的對話,這都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綻……或者說游戲線索。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密道兩側只要有一邊開啓,另一側就會收到訊號。”她轉身向着書架某處一指,“很久以前我在某塊不入流的蠟板上讀到了個關于兇殺的謎題,雖然遣詞造句不太入流,內容卻很有趣。如果只有母親得償所願也太狡猾了,我也幹脆趁機玩一個游戲好了。”
莉莉安向喬治贊許地颔首:“我最開始的目标是埃莉諾女士,但尼爾居然和她聊了那麽久,我都找不到栽贓的機會。但小騎士,你意外地是個不錯的對手,我很滿意。找出了真兇,幹得真不錯。作為獎勵,我會放你們離開,與北洛林的和約也不用擔心,條件會格外優厚的。”
怒意在騎士臉上一閃而逝。他克制地抿住嘴唇,什麽都沒說。
“不能忍受任何人企圖對埃莉諾女士不利?”莉莉安轉向埃莉諾,“您真是幸運,有這樣忠心耿耿的追求者。”
埃莉諾漠然道:“我想盡快簽署和約,動身回北洛林。”
“現在是南洛林最美的季節,您不在楓丹尼多待一陣?偶爾我也會寂寞的。雖然您對我有成見,但多聊聊,也許我們能成為至交哦。”
“多謝您的好意,我不能離開卡斯蒂利亞太久。”
“說得也是。”莉莉安沒堅持,“但您帶來的那些書,如果可以的話……”
埃莉諾利落道:“那是給您的禮物。”
莉莉安露出天真而滿足的笑容:“那就好。”
稍稍踟蹰,埃莉諾還是問:“之後您有什麽打算?”
“我?我會一直作為愛蓮娜待在這裏。母親的事尼爾會擔下來,仆人也什麽都不會說的,他們也習慣了……”莉莉安側頭看向窗外,“只要還有我沒讀過的書,我就會把它弄到手、在這裏看完。如果真的有看完的一天……也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也不錯。”
她十足熱絡地向埃莉諾微笑:“到時候我一定會來拜訪您的。”
“卡斯蒂利亞的天氣比不上南洛林,您大約不會喜歡那裏。”
“我對北洛林嚴酷的天氣可是非常好奇。而且我的主要目的是拜訪我親愛的友人,游覽名勝在其次。”
埃莉諾面不改色地回絕:“我不記得什麽時候有幸和您成為了朋友。”
“從現在開始不行嗎?”
埃莉諾很想直接回絕。
喬治錯步擋在兩人中間,岔開話題:“您對書籍的執着有什麽原因嗎?”
“我曾經相信過,只要知道得夠多,什麽事情都能解決。雖然現在明白這只是幼稚的幻覺,但已經習慣了,也迷戀上了智慧的滋味……”莉莉安聳肩,“如果出賣靈魂就能獲得惡魔的智慧,我會毫不猶豫地簽下契約,哪怕只擁有一瞬,之後立即死了我也沒有遺憾,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繞開喬治,盯着埃莉諾:“您呢?您會嗎?”
肯定的回答就在舌尖。如果喬治不在身旁,埃莉諾應該會誠實地回答。
也許莉莉安說得對,如果有個恰當的時機,她們也許會成為朋友。她們是一樣可怕、可憎、背離了正常人生軌跡的女人。只不過莉莉安更果斷更潇灑,堕入了非人的更深處,甚至不會被人類的情感拖累。
第一次,埃莉諾對莉莉安有些豔羨。
“我不相信魔物。”最後,埃莉諾這麽作答。
這并非謊言,卻也絕非全部的事實。
“是嗎?但惡魔至少會遵守契約,”莉莉安再次露出美麗的笑容,金發在明亮的晨曦中熠熠生輝,“在我看來,人遠遠比魔物更可怕。”
溫暖的夏風吹散了之後的話語。塔樓的木門被輕輕磕上、從外落鎖。
北洛林一行人在正午前跨越吊橋,離開了楓丹尼。和約的後續事宜,只要交給雙方的書記官們打理就足夠。
一夜沒睡,埃莉諾卻困意全無。車隊穿過果林,終于離開楓丹尼近旁莊園的地界。
“終于能出來了……我親愛的主人有沒有想念我這個最忠誠的仆人?”
她耳畔突然傳來撒嬌似的抱怨。
沒回頭,埃莉諾無言地擡眉。
阿默斯從虛空中探出半邊身體,臉龐挨在她肩頭蹭了蹭,慢吞吞地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和迷人精騎士突然變得那麽親昵,我都快嫉妒了……”
她睨了黑發男人一眼,低聲問:“楓丹尼有什麽味道?”
“你看看窗外。”
埃莉諾不禁掀開車簾,向楓丹尼的方向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