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世安涼劇組

六月，盛夏，秦川影視城，各個劇組忙的熱火朝天，《半世安涼》劇組的工作人員卻是紛紛躲在陰涼處，笑看自家焦頭爛額的大導演。

蘇豫委屈巴巴的蹲在地上，摸着與她蹲下後才一般高的小不點，“小寶乖哈，不哭了不哭了。”

說着，又扭頭看向旁邊正哄着孩子的母親，“王姐，不好意思哈。”

“沒事沒事蘇導，這孩子平常沒這麽膽小的，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我在這陪陪她，您先去忙您的。”孩子的母親略帶歉意。

“那就麻煩您了。”蘇豫起身，長舒了一口氣，左右一找，瞧見自家幸災樂禍的助理王瓊，拉着一張臉，悶悶的開口，“那老家夥呢？”

王瓊及時捂住了嘴，才沒有笑出聲，伸手指了指攝影棚。

蘇豫氣哼一聲，撸着袖子就往攝影棚走，一路上罵罵咧咧個不停，剛一進攝影棚，一陣悶熱的氣浪差點沒把她打出去，又快走了兩步，進了化妝間。

化妝間裏，一臺立式電風扇正吱呦吱呦的晃着腦袋，梳妝臺上另有兩臺小型冷氣扇，正對着坐着的人兩側吹風。

“林郁清！”蘇豫吼了一嗓子，本是拄着手臂閉目養神的女人睜開眼睛，褐色的眸子有一瞬間的放空。

“哄好了？”林郁清坐直了身子，剛一動，身上的铠甲發出一陣摩擦碰撞的聲音，一旁的助理夏小梓忙上前幫她整理戲服。

“不是我說你，人家一個六歲小孩，你也下得去手？？”蘇豫走到梳妝臺旁，大喇喇的拿起一個冷氣扇，對着自己的臉吹。

聽到她的話，林郁清一皺眉，“我什麽都沒做。”

“是是是，你就看了她一眼，就把人吓哭了。”蘇豫撇撇嘴。

“嗯。”

蘇豫聞聲一個大白眼，“那你就不會溫柔一點嗎？”

“初次登場，氣勢要足，不是你說的？”

蘇豫一捂腦袋，撓了撓頭發，這話倒是她說的，林郁清這次在劇中扮演一位巾帼将軍，甫一出場，氣勢當然要做足，但是她忽略了與林郁清演對手戲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林郁清除了氣場強大之外，加上她那張天生冷漠又帶着濃濃距離感的臉，一瞪眼睛，直接就把人家吓哭了……

蘇豫盯着林郁清的臉看了一會，狹長的丹鳳眼，眸子幽黑又深邃，平常看起來眼睛不大，但這家夥一生起氣來，那雙眼睛倒是能瞪得溜圓。鼻梁高挺又立體，标準的M型唇，整體感覺大氣又疏離，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就差寫着生人勿近了。

林郁清常年冷漠臉，不茍言笑，對誰都是不冷不熱的，至少蘇豫跟她小二十年的交情了，看到她喜形于色的時候真的很少，嗯，讓她溫柔點，好像是挺難為人的。

蘇豫琢磨了一會，“那這樣吧，你去哄哄人家，正好交流一下感情，她演你閨女，女主幼年時期的戲不少呢，這樣下去可不行。”

“不去，我不喜歡小孩子。”林郁清斷然拒絕。

“是嘛……”蘇豫嘿嘿一笑，從随身的挎包裏掏出一個小本本，從本本的夾縫裏抽出一張紙，展開，在林郁清面前晃了晃。

林郁清眼皮一跳，臉色變了變，一旁的助理大感驚奇，想不通什麽東西能讓自家老板為之色變，忙挪到蘇豫旁邊暗中觀察。

“咳咳。”蘇豫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的看看林郁清，又看了一眼助理夏小梓，“看好了啊，合約書，簽字畫押了的，蘇同意林參演本劇，但需約法三章，一，拍攝期間，林若有任何不配合之舉，蘇可加吻戲一場，二，林若惱羞成怒，蘇可加床戲一場，三，林若撂挑子不幹，不可以。”

蘇豫話音剛落，林郁清霍然起身，把蘇豫吓了一跳，立馬把合約藏到身後，生怕林郁清搶去。

看着比自己高了小半頭，身高一七五的林郁清，蘇豫挺了挺唯一拿得出手的傲人胸膛，以壯聲勢。

林郁清臉色一沉，圓睜着眼睛狠瞪了蘇豫一眼，剛要離開，餘光瞧見自家助理捂着嘴快笑岔氣了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眼見林郁清出去了，夏小梓一臉崇拜的看着蘇豫，“蘇姐，什麽時候藏了這麽一手！我真是太喜歡看清姐恨你恨得牙根癢癢又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樣子了！”

蘇豫得意的挑挑眉，“那是，也不想想我是誰～粘上毛比猴兒還精！”

說到這合約啊，那完全是林郁清自找的。

原本這部電視劇，蘇豫從籌劃到劇本到選角，壓根就沒考慮過林郁清，不過是閑聊時提了那麽一嘴，這林郁清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蘇豫早年也是頗有名氣的大導演，不過她的性取向有點彎，總是想拍些同性題材的作品，那時候，時代是完全不接受這種事情的存在的，她也就只敢想想，直到十三年前的那場風波，對娛樂圈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将同性群體推上了臺面，也讓她本人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一度沉寂，而再次複出，她果斷無視了旁人的目光，投身到拍攝同性題材作品的事業中去，如今她名氣一路下滑，甚至已經被不少人視為圈中毒瘤。

雖然這個時代，對同性的敵意小了不少，但同性依然是一個極小衆的話題，很多人即便明知道自己是，也不敢承認，甚至也會心口不一的去指責抨擊那些同性戀者，蘇豫行事高調，自然首當其沖，少不了要被指指點點，所以她并不想讓林郁清趟這趟渾水，不過林郁清也是個固執的人，也有她自己的堅持，蘇豫了解她，不得已立了這麽個合約，本意想着讓林郁清知難而退，沒想到她依然一口應了下來。

說到林郁清，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十六歲就開始在圈子裏打雜跑龍套，一路摸爬滾打，至今已經整整十九年了。

她這星途可不是一般的坎坷，向來是戲紅人不紅，這與她平時為人低調，極少出現在大衆視野也有關，除了拍戲，其他節目一律不接，連采訪也不接，再加上十三年前那件事，她也曾牽涉其中，連路人緣都敗了個精光，幾乎跌到了谷底。

然而這些年，她無視那些質疑的聲音，一步一個腳印，走的紮紮實實，從零開始，積累，沉澱，磨煉，近幾年名聲逐漸起來了，似乎也跟觀衆的審美有關，這兩年也不知道怎麽了，觀衆們還就喜歡這種三十多歲，有味道，成熟，又高冷的女人，這不，林郁清也搭了趟順風車，前不久電影節，還獲得了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話說回來，且說林郁清，氣鼓鼓的背着手，走向被她吓哭的小不點，她也是納了悶了，自己有那麽可怕嗎？瞪一眼就吓哭了？

冷着一張臉走到涼棚，那小家夥正抱着一瓶涼茶，乖巧的坐在小板凳上，烏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子靈動勁兒，小家夥穿着戲服，白色的練功服，稀疏的頭發整齊向上，在頭頂梳了一個小發髻，乍一看像是個丸子頭。

林郁清在一旁看了兩眼，這麽看倒是挺可愛的。

小寶正舔着嘴唇擰瓶蓋呢，身前驀地一片黑影，忙仰起小腦袋看去，正瞧見剛才那個很兇的阿姨背着手站在自己面前，當即就愣住了，鼓了鼓腮幫子，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說出話來，忙低下頭，避開目光，四下尋找媽媽。

“我有那麽可怕嗎？”林郁清用她自以為很溫柔的聲音詢問着，然而其實只是音量小了一點而已。

小家夥沒應聲，繼續低着頭。

“我在跟你說話，你要看着我。”林郁清耐着性子蹲下身子，平視着小家夥。

【小寶：我根本不想看到你啊啊啊！媽媽！怪阿姨要次小孩了！！！】

“我有那麽可怕嗎？”林郁清再次開口。

小寶偷偷擡眼瞟了她一眼，想點頭，不敢，想搖頭，不誠實，糾結的小眉頭都快擰成麻花了。

突然一只大手伸了過來，正捏住她的下巴，把小家夥吓的一個激靈，睜大了眼睛，驚恐的看着眼前的兇阿姨。

“是不是剛才捏疼你了。”林郁清想起剛才拍戲的時候，自己捏着她的下巴，之後她就哭了，應該是不小心太大力了吧，難得好脾氣加耐着性子的在幫小家夥揉下巴。

然而小家夥被揉的一臉生無可戀，淚珠眼看着又在眼眶裏打轉了。

林郁清适時收了手，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蘇豫讓自己來交流感情，那陪小家夥坐一會也算是交流了吧。

然後，這一大一小倆人就各自坐在凳子上，誰也沒出聲，誰也沒動作，小家夥完全是被吓的，至于林郁清，拄着臉頰，靜靜地看着小家夥。

看着這家夥怯生生的小模樣，林郁清腦海中卻浮現出另一個小家夥，那時的她也像小寶這麽大，黑亮的大眼睛裏滿是惶恐和不安，明明怕自己怕的不行，還要壯着膽子讓自己抱她，她還那麽小，軟軟的身子仿若無骨，蜷在自己懷裏，委屈的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貓。

她會把髒兮兮的臉頰挪開一些，以免蹭髒了自己的衣服，她會擦着眼淚告訴自己，她可以一個人生活的很好，不需要自己挂念，她總是那麽懂事，不願給別人添麻煩，就像……

“阿姨？你在笑什麽？”

林郁清微一蹙眉，看向聲音的來源，小寶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我笑了嗎？？？

長出一口氣，收斂了思緒，将浮現于腦中的人影暫且抛開。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林郁清的語氣不自覺的冷了下來。

小寶咧咧嘴，一臉的不知所措。

林郁清怕她再哭，“你叫我戲中的稱呼吧。”

小寶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阿娘？”

林郁清沒應聲。

“我、我叫你阿娘了！”

“嗯。戲中，我也不喜歡你這個稱呼。”林郁清淡淡道。

【小寶：我還這麽小，為什麽要經歷這麽多！】

作者有話要說：  被小綠字耽誤的正文：

午後，金色的陽光透過薄紗般的窗簾灑進屋中，林郁清躺在搖椅上，眼睛微閉着，呼吸平穩，似乎已經睡熟了。

她今年已經七十歲高齡了，皮膚松弛，臉色呈現病态，并且很不幸的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

妻子顧白也看到她似乎睡下了，默默的收了聲，把正在讀的故事書悄悄合起放在一旁，幫她把毛毯往上拉了拉，而後靜靜的看着她熟睡的容顏。

靜坐了一會，感覺到屋中偶有微風吹過，顧白也輕輕起身，走到窗旁，小心翼翼的拉動着窗簾，折回來的時候，林郁清腦袋微微一垂，似乎是枕空了，挑了挑眼皮，顧白也忙上前，一手墊在她的脖子下方，“沒事，睡吧。”

像哄着年幼的孩子一樣，輕輕的拍着她的肩頭。

溫柔的目光在林郁清蒼老的臉上定格，絲毫沒有因為她變老，變醜，而有過一瞬間的改變。

半個小時之後，顧白也的手臂幾乎沒有了知覺，卻依舊沒有挪動半分。

林郁清輕咳了咳，逐漸醒轉，惬意的午後小憩便宣告結束。

顧白也拿來一張照片，在林郁清眼前晃了晃，“吶，該認人了哦。”

林郁清閉上眼睛，想要以睡覺為由，逃過每天必備的認人學習。

“昨天記得很好，我們今天再來複習一遍就好啦。”白也坐在搖椅旁，一手從脖子後面環住林郁清，倆人臉頰緊貼着，一起看着照片。

這是白也進入的第一個劇組，也是與林郁清合作第一部 戲時留下的一張劇組合照，那時的白也才十九歲，林郁清也才三十五歲，風華正茂。

照片中約莫有四十多號人，第一排蹲着幾個小孩子，整齊的穿着戲服，白色的練功服，頭發向上梳起，在頭頂紮了一個小發髻，非常可愛。

“吶，這個，記得嗎？”白也纖細的手指指着正中間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林郁清眯着眼睛看了一會，搖了搖頭。

“是小寶啊，她都已經做母親了，你看，時間過的多快啊，那時候她才六歲呢。”

“小寶膽子小，在劇組的時候總是被你吓哭，記得嗎？”

“小寶啊。”林郁清讷讷的跟着重複名字。

“對。”

“這個，仔細看一看。”白也又指了一個卷發美女。

林郁清又搖了搖頭。

“是蘇阿姨啊，昨天她還來找你聊天呢。”

“蘇阿姨啊。”

“對，是蘇阿姨。”白也抿嘴，無奈的壞笑了一下。

“那，這個。”白也指着照片中的林郁清，一身亮銀铠甲，英姿飒爽，在人群之中格外出挑。

林郁清依舊搖頭。

“嗯……劇組裏最漂亮的那個。”

林郁清側頭想了想，“我。”

“對！”白也給她鼓了鼓掌，“這個呢？”又指着站在林郁清身前不遠處，那時單薄又瘦弱的自己。

“你。”林郁清想都沒想，張口就答。

白也嘴角上揚着，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欣喜。雖然林郁清可能根本不認識照片中的人是誰，也許只是因為自己每天都以這樣的順序來教她，久了就像習慣了一樣，不用想也知道，“我”之後，就是“你”了。

但是聽到她說的這麽幹脆，白也還是很開心，就像她還一直記着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一樣。

白也把照片扣下，“那，現在要考試了哦。”

“啊。”

白也側了側頭，正視着林郁清，“我，是誰？”

林郁清蹙了蹙眉，盯着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嘴唇幾度開合，“是啊，你是誰呢……”

白也抿抿唇，“好好想想？”忍着上湧的哽咽。

林郁清又看了一會，似乎是實在想不起來了，把腦袋偏向一側，透過薄紗，看着窗外依稀可見的落葉，“我想聽小白也和林阿姨的故事……”

“……好，我讀給你聽。”白也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拿起之前放下的書本，翻開一頁，一字一字，認認真真的誦讀着她們倆的故事，偶爾擡頭看向林郁清，眼中亦是掩飾不住的濃濃愛意。

……

一頁故事讀完，白也收了聲，并沒有繼續，擡頭看了看林郁清，瞧見她嘴角微微上揚着。

“在笑什麽？”

“林阿姨啊，喜歡小白也呢。”林郁清神秘兮兮的說着。

“嗯？為什麽？”

“想白也的時候，她在笑啊……”林郁清也跟着笑了。

“是哦，她在笑呢……”白也恍然，亦抿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