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推波

殘燈如豆,成為一室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有微風拂過,明明滅滅地在景行臉上灑下了微光,那平日裏總是陰鸷且冷淡的眼神,竟也綴上了些許溫柔的色彩。

他坐在窗邊,手中時不時地翻動着書籍,仿佛整個人處在一個十分放松的狀态。但若有人仔細觀摩,便能發現這個青年無時無刻不在注意着身邊的風吹草動。

燈光忽而閃爍了幾分,卷起了他額間的碎發,一個人影自暗處隐隐走出。

景行卻恍若不知般,慢吞吞讀完手中的書卷,才緩緩說道:“怎麽?”

黑影隐在暗處,看不清面容。只見他微微一動,行了個禮道:“謝璋并非去吃酒,而是去找了賀函。”

景行聞言将手中的書卷輕輕擲于案上,微微一笑道:“果然。”

這個陡然回京的謝小将軍,不知哪裏沒想明白,好好的纨绔日子不樂意過,偏偏哪裏污穢往那裏鑽,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經沾了一身腥臭。

景行站起身,道:“他是不是盯上了朝廷的第二次撥款?”

那黑影一頓,随即點了點頭。

“行。”景行懶懶地向黑影揮了揮手,方才說道:“既然如此,就幫他一把,你去把紀餘嚴看着,別讓他壞了謝小将軍的計劃。我倒是挺好奇,他到底想做什麽。”

待黑影領命離去,景行卻似乎沒有瞧見已深的夜色,踩着緩慢的步子,投入了其中。

這日天光大晴,初夏的溫度隐隐有驅趕春日的光景。謝璋三人來彭城已有大半個月,但一直沒能為處決流寇之事做出個決斷來。賀函起了個大早,趁三人有閑暇時間,便提議一舉剿滅城東那些落草為寇的叛民。

也不知是暗中受到了紀餘嚴的暗示,還是想急于掩飾自己的罪行。

但景行未表态,謝璋索性也左耳進右耳出,半閉着眼聽賀函唾沫橫飛地勸說了半晌,也無甚反應。

賀函一面暗中揣度着景行的想法,就聽見謝璋冷不丁地說:“賀大人有什麽計劃了嗎?”

Advertisement

賀函整個人被吓得一哆嗦,忙回答道:“彭城地方兵力強盛,謝小将軍若願意帶兵鎮壓叛民,定能一舉剿滅。”

謝璋聞言卻微不可聞地冷笑了一聲。

慕容燕治理下的大渝,仿佛每個人都承了他那份簡單粗暴的治理法子,把民生當成随意壓榨的牲口。上至朝廷,下至布衣,以為堵住了天下的悠悠衆口,便以為自己是武帝再臨,當真是威貫八方了。

謝璋道:“那依賀大人所說,鎮壓之後呢?”

“鎮壓之後……”然而賀函一句話未說完全,就被盯在一旁的紀餘嚴驀然的咳嗽聲打斷。他在太守府吃了幾天山珍海味,那肥碩油膩的身姿也肉眼可見地恢複着。

紀餘嚴看了景行一眼,道:“賀大人別太心急,鎮壓事宜還是推遲些吧,聖上派使景大人來彭城,就是為了更好地解決此事的。”

說話間頻頻向景行投去視線,但景行一個眼神也沒施舍,反而看向謝璋,淡淡道:“還是要看謝小将軍的意見,畢竟武将在前,文臣在後。”

他這一聲輕飄飄的話,落到了謝璋的肩上。後者卻仿若沒聽懂景行話中之意,拍了拍手順勢笑道:“那便擱置着吧,彭城雖小,但我聽說風景獨好,不如咱們幾個出門去瞧上一瞧?”

一副纨绔天真,不知事态嚴峻的模樣。

謝璋本以為景行又會以冷眼待之,但沒想到他只是略微一頓,便出乎意料地答應了。

紀餘嚴與賀函暗中對視了一眼,便也遠遠地跟在兩人腳步之後,生怕這兩人又做出讓賀函摔酒盅的事情來。

當初紀餘嚴因彭城一事在禦前吓得瑟瑟發抖,大約是此事真的在他的預料之外。然而待他們這行人來到彭城之後,他卻又像一個事外之人一樣不做正事,成天只顧着攪稀泥。

難道彭城還有另外一件事,才是紀餘嚴真正擔心的?

謝璋一面想着,一面與景行強行并排而行,紀餘嚴和賀函落了遠處。也不知謝璋故意有意,步履偏生不正着走,走一步往景行那邊靠一步,終于有一步沒邁好,一個趔趄撞上了景行的肩頭。

景行似乎不太喜歡別人的觸碰,他皺着眉回頭望了謝璋一眼,複而露出了一個不是那麽善意的笑。

謝璋撇了撇嘴,離景行遠了幾步,就聽後者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道:“謝小将軍,彭城的事态鬧大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嗎?”

謝璋的步伐一頓。

按這時日來算,朝廷第二批的赈災款應已到了彭城,但就目前來看,彭城還是沒有絲毫的變化,餓着肚子的,還在處處尋着可以飽腹的食物,而那城東的叛民們遲遲未動,似乎也是盯着這一批錢款。

朝廷聲勢浩大的一次投食,到了中途,卻變成了一塊落入江海之中的石子,連水花也沒濺出一個。

若那城東的叛民得知了此事,怕是早就殺到太守府了。

而景行既已如此問出口,便也表明,他知道謝璋近日裏暗地的所作所為。

謝璋沒能瞞得住景行,其實也沒打算瞞。細細一想,賀函有膽子第二次貪下大半的錢款,這其中怕是也少不了景行的推波助瀾。

但謝璋卻不打算承認,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景大人這是說的哪兒的話?”

景行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神卻如凜冽的冰霜:“彭城的泥潭,可不會挑着人吞噬。謝小将軍,當心腳下。”

謝璋輕輕松松躍過了前方一道怪石嶙峋的路,方才笑道:“景大人也要挑些能行的路,譬如……岸邊。”

兩人領先幾步,說着含糊之語,紀餘嚴在後方遠遠地看了一眼,便瞪了賀函一眼,急匆匆地趕上前去。

“景大人,彭城現下皆是青瓦爛泥,沒什麽好看的,要不先回太守府,待解決叛民之事,下官再讓賀函做那知客。”

景行頭也不回地拒絕道:“體察民情,不需要知客,有勞。”

紀餘嚴眼底的陰鸷一閃而過,但也只能退後半步,卻也緊緊地跟在景行之後。

彭城雖說鬧了饑荒,但到底沒達到燒殺搶掠的地步,大約也是因為彭城軍恩罰并進的緣故,城中人正常的生活秩序還是能夠維持,只是多少冷清了些,沒了煙火味。

天氣漸漸回暖,有家婦搬出自家的棉被出來晾曬,也有孩童抱着生草根在小口小口地吃着,小臉卻還是被澀地皺成了一團。街道兩邊的商家早就人去樓空,而遠遠望去,炊煙難升,仿佛整個彭城被籠罩進了一副寡淡的水墨畫之中。

行了一段路,景行在一個街口的交叉處停頓了下來。

謝璋不明所以地看過去,只見他微微側過身,斜睨了紀餘嚴一眼,才緩緩說道:“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紀大人。”

紀餘嚴左顧右盼,一時也沒想明白景行又要作什麽妖,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問道:“景大人請講。”

只見景行視線掃過四周,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為何彭城男丁如此稀少?”

謝璋心中一驚,方才一路走來心中的違和感頓時有了着落。現下環顧四周才發現,這份怪異之處确實是來源于此。

饑荒,便意味着土地因着氣候的原因收成不好,那些下地務農的男丁們,自然就只能收回農具,回歸家中。

但這一路行至此,除了十指可數的男丁出現在視線之中,其餘的,皆被女子與孩童占據。

紀餘嚴轉動着眼,半晌才嘆道:“大半的男性都去城東落草為寇了,這些叛民,朝廷已經盡力給了救助,為何還不知足?”

他這假惺惺的模樣看得謝璋眼睛酸疼,忍不住譏諷道:“那貴地的男丁可真是稀少,小小的城東就可以一應裝下。”

紀餘嚴卻假裝不知其意,哈哈笑了一聲,道:“還有一些人,大約已經出了彭城,到外地經商去了。所以彭城能留下的,大多都是老弱與女眷。”

紀餘嚴為官十載,別的沒學到,阿谀奉承與信口開河倒是練的爐火純青。

故裏天災,抛棄棄兒外出經商這種原由都能編的出來,他是真的覺得景行蠢笨到這種程度嗎?

謝璋偷偷看了景行一眼,還是那副天動地動我不動的表情。

自古男丁用處,在亂世中記載的最多,邊庭血海,埋沒百草。那些與冷甲寒月作伴,與黃沙長河同醉的人,是戰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兵。

謝璋心思百轉,已與不久前戶部尚書沈愈調查的人口失蹤一案,聯系到了一起。

若真是與屯兵有關,那麽,屯兵之人是誰?屯兵之處又在何方?

卻見景行了然般地點了點頭,便不再理會紀餘嚴了。

待幾人游便了整個彭城,就在紀餘嚴若有若無的催促之下回了太守府。紀餘嚴一面囑咐賀函去準備晚宴,一面與景行攀談起來,想從中試探出與景行目的有關的只言片語。

但紀餘嚴一口氣還沒松下去,太守府門外就有人慌慌張張地傳來了信。

“賀大人!城東的叛民規模似乎更大了!守城人說他們此刻正在往太守府逼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