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忠孝

謝璋最開始在戰場上将黃堅強撿回來的時候,本欲讓這個可憐的小家夥和自己一個姓。

軍營裏同行的,口中喚着“謝堅強”這個名字也有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直到有一日,謝璋的直屬上司孟鳴争從中察覺出了那麽丁點怪異。

孟鳴争拉着謝璋,說:“若是讓你父親知道那條大黃狗和他兒子一個姓,他老人家會不會把它炖了。”

謝璋這才翻然悔悟,将堅強改姓為黃。

果不其然,之前謝璋帶着黃堅強從西北蘭州回京之時,謝澄就一直看黃堅強不太順眼,時不時的還會拿這條大黃狗數落謝璋。

有時謝璋只能趁謝澄在大理寺忙于政務之時,才能偷偷給黃堅強喂食骨頭。

大概長輩多少都對這些畜生有着抵觸之心。

而黃堅強雖然聰明成了人精,可對于謝璋來說,還是一個不大省心的主兒,也不知是否有意,總成天見的出現在謝澄面前,伏低做小得讓謝璋沒眼看。

這日一大早天還未亮,謝澄就已經打算出門去大理寺繼續調查紀餘嚴一案。

有關朝廷官員的案子,私底下總有着錯綜複雜的連帶關系,稍作圓滑一點的,都知道要見好就收。況且紀餘嚴背後的夏履,在此時撂下西北的戰事回了京,也正說明,彭城一事,對夏履至關重要。

但與慕容燕征戰了半輩子的謝澄,腦中大約只有忠君這兩個字。于是在夏履的攪和下,謝澄自大理寺與謝府之前半個多月的來回,都沒能求得一個塵埃落定。

謝璋打着哈欠走出房門,差點一腳踩中了黃堅強,便見這狗眼巴巴地看着謝澄出門的背影,細看下還帶着一份不知名的委屈。

謝璋好笑地蹲下身摸了摸黃堅強的頭,道:“我爹這樣的性子,你就別上趕着去讨好了,沒用的。”

黃勉強扭過頭避開了謝璋的觸碰,鼻腔發出一陣嗚咽。

謝璋樂了:“怎麽?就我一人對你好還不夠是嗎?行,那你自己去找一個主人,別在這擋着我路。”

謝璋尋思着,自己是不是從戰場撿回了一個祖宗,聰明勁都趕得上隔壁家的六歲小孩兒,卻偏偏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Advertisement

然而謝璋沒來得及細想,就見黃堅強後腿一蹬,跟随着謝澄的背影,一瞬間溜得不見了蹤影。

謝璋站在原地嗤笑兩聲,遂決定不去管它,先去填飽早起的空腹再說。

然而等日暈高懸,而後緩沉西下,黃堅強也沒有回來,與此同時,沒有回來的,還有一個謝澄。

正在收拾狗繩,準備出門去尋的謝璋,卻迎來了一個景行在府門外的消息。

他慢悠悠地出了門,對再見景行既期待又抗拒。然而他輔一出門,就見自己家的黃堅強跟換了主人似的,正一下一下舔着景行的手。

後者看到謝璋,遂站起身,淡笑道:“下朝回來就見它蹲在我家門口,然後入府吃光了下人準備的午飯。這難道又是謝小将軍的試探?”

謝璋輕笑一聲,走近了幾步将黃堅強接回身邊,道:“那倒沒有,大概是小畜生聞到了喜歡的味兒,自己去找了,哪知找到了景大人。”

兩人自彭城回京後,就一直沒有任何交集。但因為黃堅強再度相遇,恐怕雙方誰也說不上自己現下的心緒。

景行不知曉謝璋有沒有發現自己的秘密,有沒有在利用這個秘密來做一些不軌之事。

而謝璋困惑更甚, 他不知道明知自己對幽閉環境恐懼的景行,為何會在那日下了密道。也不知道,分明可以派下人将黃堅強送回來的他,為何又會親自走這一趟。

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意味,早就在無人知曉的時間中,變了味。

只見景行突然說道:“紀餘嚴死了。”

謝璋一愣,複而立刻反應過來:“死在獄中?”

景略帶嘲諷地笑道:“是啊,皇上派人調查,說是死于急病突發。”

不久前謝璋與紀餘嚴去彭城之時,只覺得這個人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若真有什麽隐疾,怕也只能是滋補太過的毛病。

而紀餘嚴突死獄中,彭城叛民之下隐藏的秘密,可能就要在此斷開連接線索,而受益者是誰,不言而喻。

夏履,與彭城,究竟有什麽關系?

四下無人,但黑暗中卻隐藏着無數雙誰也看不見的眼睛。景行點到為止,沖着謝璋揮揮手,道:“令尊大概稍晚些也要回來了,你多照看照看他,畢竟老人家,也不容易。”

若紀餘嚴死在大理寺的牢獄之中,主事的謝澄自然會被皇帝責罰。怪不得平日裏一早回府的謝澄,到将近月色濃郁之時還未回來。

謝璋凝視着景行的背影,倏地出聲道:“多謝。”

景行半晌無言,就在謝璋以為他便就這般離開時,他回頭,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眼神,道:“不客氣,謝小将軍別忘了還人情。”

面對景行突如其來的态度轉變,謝璋左思右想,也只能将其歸結到拉攏勢力上去,畢竟景行在朝中再勢大,終究也只是個文官,若想爬的更高,兵權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謝璋沒有再細想下去,因為謝澄在夜色沉沉,鳥鳴将叫破晨曉之時,帶着一身濃重的疲倦,回了府。

謝璋扶着謝澄緩緩坐下,給他理齊了衣裳,而後端來熱水汗巾,遞給了謝澄。

謝澄抹了一把臉,終是沉沉地談嘆了一口氣。

謝璋随着謝澄一齊坐下,良久才問道:“皇上怎麽說?”

謝澄飲了一杯熱茶,才緩緩說道:“重臣死于大理寺,皇上自然是不高興的,我倒沒事,只是擔憂此時會危及社稷。”

他說完一句,顯然不想跟謝璋談論太多,就要起身回房,奈何謝璋今日似乎有話不吐不快,在謝澄将起身之前,冷不丁地說道:“夏履殺的,皇帝肯定知道。”

一言一出,謝澄一驚之下驀然回身,皺眉道:“誰告訴你的?”

謝璋不依不饒,繼續道:“皇帝也肯定知道彭城和夏履有關,但夏履功勳在身,且兵權在握,自然不敢動他。所以只能拿您出出氣,讓我猜猜看,他是不是罰您跪地板了?”

謝澄一面心驚于平日默不作聲的養子對政事了如指掌,一面擔心此話被有心人聽到,于是呵止道:“璋兒!皇上的決斷,作為臣子的只能擁護與遵循,何時能私自揣測上意了?誰教你說的這一段話的?”

謝澄年歲已大,兩鬓生了白發,但精神矍铄,不似那些朝中病弱的文官。

遠在前朝之時,他跟着皇帝四處征戰,打下了如今天下。但功成名就後,皇帝卻将滿腔熱忱,一身武藝的他,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大理寺之中,成天圍着朝臣們的勾心鬥角,嘔心操勞。

收了他這個義子,便默認一生無法娶親,只能作為皇帝鞏固皇位的一顆棋子。

臣,到底要忠于誰?是君,還是本心?

只是大約在謝澄眼中看來,君就是本心。

但謝璋自心底還是想問一句,甘心嗎?

離開旌旗蔽日,黃沙貫血的戰場,離開那些年少時洶湧蓬勃的志在四方,離開與自己征戰多年的刀光;退到京城,退回城牆之中;凝結去自己的一腔熱血,冷眼看着它死亡,真的甘心嗎?

但謝璋沒有問出口。

他只是低下頭,顫聲嘆了口氣,擡起了嘴角,道:“我去一枝春聽說書人說的。”

謝澄緊繃的身體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松弛了下去,責備道:“你別總去一枝春,聽一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有空在家多讀讀兵書,有朝一日能在戰場立功,皇上不會虧待你的。”

謝璋答道:“好。”

謝澄這才作罷,卸去了一身疲憊,轉身披着夜色就要去書房。只是他不知怎麽回過頭,看到謝璋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沒忍住喚了他一聲:“璋兒。”

謝璋擡起頭。

只見謝澄像是思慮了很久,左右觀察到無人,才又重新走回謝璋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頂,說道:“別擔心,爹沒事。”

月色溫柔,謝璋笑了笑,說:“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