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往事
血腥味張牙舞爪地朝謝璋撲面而來,離房門愈近,鼻間彌漫的味道便愈發濃郁。
謝璋第一反應是景府出了事。
但方才進門之時,謝璋看見景府大門處的侍衛仍在,只是園內不見人煙,他擡起頭環視了一眼景行的院子後,黑沉沉的視線便重新落在了這扇緊閉的大門處。
而後他思索片刻,當機立斷地一腳踹開了大門。
一室黑暗中,謝璋一眼就看見了靠坐在床邊的身影——景行外袍散亂,發冠落在了一邊,整個人看起來陰郁又沉寂。
謝璋幾步走過去,側首發覺整個房間窗戶緊閉,一絲光線也不曾放進來。
景行坐在地面上,閉着眼正感受着身體強烈的痛苦與不适,陡然間眼間一亮,有人打開門朝他逆光而來,便以為是哪個不懂事的小厮闖了進來,厲聲道:“滾出去!”
不速之客腳步一頓,卻并沒有被他喝止,反而加快了腳步,頃刻間就來到了景行的身邊。
“你……”
景行睜開眼,就撞進了一雙深沉的視線當中。他猝不及防,臉上猶帶的狠戾三分成了錯愕,剩餘的七分,皆轉化成了局促不安。
謝璋沉默不語,壓下了心中那份突如其來的驚慌,俯**想去查看景行的身體。
景行有了反應的時間,當下便站起身,将左手藏至身後,冷冷地望着謝璋,道:“你來幹什麽?”
謝璋無奈地直起身子,靜靜地看着景行。
若是以往,謝璋也許會插科打诨間就把此事囫囵過去,當做未看見,也未聽見。但他剛被慕容之華死去的消息擊得心神不靈,又撞見景行古怪的行為,也不知怎麽的,上前就将景行藏于身後的手臂強硬地拽了出來。
長袍之下的手臂,縱橫交錯着許許多多的刀傷,直蔓延向了手肘。舊的已經結痂,但又被人拿刀劃開,成了新的傷口,正一滴一滴向外滲着血。
景行喘着粗氣,眼中蘊藏的風暴瞬息間向謝璋吹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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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這個黑暗又壓抑的房間中,你來我往地過起了招。景行在幽閉的室內待了不短的時間,身體猶在顫抖,但動作絲毫不受影響,他出手狠厲,招招皆沖着謝璋咽喉而去。
謝璋以退為進,腳步交錯間已接了景行幾招,但到底是理智尚存,不如景行般毫無顧忌,漸漸的也就落了下風。
景行一手探上了謝璋的肩,後者敏捷地錯身而過,轉身手肘已出,呼嘯間就到了景行的耳畔。景行不進反退,硬生生接了謝璋一擊,用猶帶血液的那只手五指成爪扼向他的咽喉,動作間有幾滴未幹涸的血滴落在景行蒼白的臉上。
謝璋似乎是被這飛濺的血液驚住,怔愣間景行已看準時機再生一擊,謝璋欲側身避過,奈何景行掌風已至,無奈間只能後退半步避開,但景行豈能放過這絲機會,目光冷然便再向謝璋襲去。
本是想找景行談及正事的謝璋,莫名其妙便與景行打作一團。他皺起眉頭,雙手一絞,便将景行逼退,而後腿風橫掃,想要結束這場荒唐的打鬥。
景行卻不依不饒,頃刻便上前擋住了謝璋的腿,然而兩人四肢皆上,沒了平衡,轟然間便雙雙倒在了地上。
景行呼吸尚未平息,但理智已回籠。然而謝璋卻被這場荒唐的打鬥激出了血性,兩人側躺在地,離得極近,近到謝璋能夠感受到景行濕熱的呼吸噴灑在自己的臉上。
黑暗中,謝璋眯着眼,深沉的目光落在了景行臉上的血滴,小小的一滴紅色,落在他的眼角,顯得景行面孔愈發陰狠。
謝璋莫名看這滴血色不太順眼,想要替他擦拭,但雙手被挾制,他便略微一側頭,以唇舌将其舔舐而去。
景行只覺得眼角被一個濕熱的東西舔舐而過,他驀然間驚醒,毫不猶豫地将謝璋推開。
尴尬在兩人間迅速地蔓延開來。
景行目不斜視,整齊好被打鬥折騰得不像樣的衣襟,再看時謝璋已兀自将室內所有的窗打開來,窗外溫柔的日光傾瀉而來,灑落在景行的衣角。
謝璋逆光回頭,朝着景行微微一笑。
景行在明知自己對黑暗幽閉懷有恐懼的情況下,将自己鎖在房內,又将所有的光驅逐出去,唯一的目的,謝璋不難猜出。
恐懼大約是最易擾亂凡人心智的一種情緒。
謝璋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景行鮮血淋漓的手臂上,而後淡淡移開,緩聲說起了不相幹的話:“我上戰場的時候,才十五歲,什麽都不懂,有将士告誡我,打仗的時候記得帶根布條,蒙上眼睛。我覺得他在說笑。”
話已至此,謝璋像是回憶起了往事,輕輕笑開,連眉尾都沾了些溫柔的笑意。
“說起來那個大哥還挺照顧我的,見我不願意帶布條,就一直将我護在身後。”謝璋頓了頓,笑意淡了下去,“可是戰場上誰不專心,誰就先死。”
謝璋十五歲的時候,還沒到成人的肩頭,拿的長槍比自己個頭都長,笨拙地跟在護着自己的大哥身後。敵軍的劍光襲來的時候,這個憨厚的大哥擋在謝璋身前,卻被泛着寒光的利刃直直割開了咽喉。
謝璋未及反應,就被滾燙的血液澆了一身。
敵軍長槍一挑,大哥睜着眼的頭顱就滾落在謝璋的腳邊。
“我看見過被亂箭射死的将士,五髒六腑流了一地;還有的人手腳被砍斷,被馬踩得零零碎碎,骨肉不全。每當我看到這些的時候,都會控制不住地惡心,直到吐出膽汁。後來才知道,這種情緒叫做害怕。”謝璋看向一言不發的景行,笑道:“就跟你害怕黑暗一樣。”
大約是年幼時見過的鮮血被篆刻在記憶深處,而後到了戰場時,記憶深處的畏懼才翻湧而出。
景行站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半晌才淡淡地說道:“你既怕血,又是怎麽當上将軍的?”
謝璋說:“那個時候因為怕血,被很多人瞧不起。我便心一橫,每天都去結束的戰場上收斂殘骸屍骨,敵軍的,我軍的。一開始只敢找完整的屍身,到了後來,我深入戰場,盡挑一些殘破到不能看的。”
景行目光微微一動,終于擡起頭看向謝璋。這個年輕人神色淡淡,像是在說着與自己毫無幹系的事情。但景行從他語氣中,奇跡般地品出了丁點溫柔的意味。
于是景行輕聲問道:“還怕麽?”
謝璋看了景行一眼,道:“怕還是怕的,只不過沒那麽怕了,不然我現在看見你這鮮血淋漓的手臂早就兩眼一閉暈過去了,哪兒還有力氣跟你打架。”
兩人對視一眼,半晌,雙雙笑出了聲。
笑完了,謝璋出門吩咐下人端來了熱水,景行也沒攔着,任由謝璋為自己擦拭血液。将血液洗淨之後,謝璋又極近溫柔地用紗布将一道道傷口包裹起來,複而說道:“金瘡藥沒帶在身邊,到時候我……”
謝璋說着,一擡頭就撞進了景行黑沉沉的目光中,未說完的話也就順着喉頭吞咽了下去。
景行盯着謝璋的臉,無端讓謝璋心底生出了幾分奇異的微熱,這份微熱透過胸腔,直蔓延到了耳根。
于是謝璋輕咳一聲,轉移了視線:“有一次我恰巧碰上了奄奄一息的孟鳴争——哦,就是西北軍現在的副統帥。他醒了之後,就在軍中封了我一個小将軍之名。所以市井上傳言的我的将軍之名是撿來的,倒也不假。”
景行知曉慕容燕心思深沉,還曾為謝璋将軍的身份疑惑過,現下聽了解釋,倒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他陰差陽錯救了孟鳴争,恐怕現在仍是西北軍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蝦兵蟹将。
他心思一動,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黃堅強,于是問道:“黃堅強也是?”
謝璋一愣,複而笑道:“那不然呢,我從哪兒找得到一只缺胳膊少腿還成了人精的狗?”
兩人都對剛才景行的行為閉口不提,似乎那場勢均力敵的打鬥不曾發生過一樣。
日光幾經輪轉,漸漸斜露出了窗。景行所處的陰影悉數被這道微弱的光照亮,他陰沉的臉色似乎也随着這道闖入的光線漸漸明朗起來。
紗布仔仔細細地纏繞了幾圈,謝璋方放下景行的手臂。
他狀似猶疑,但仍目不轉睛地盯着景行,開口道:“你要是想要克服自己對黑暗的恐懼,就要配合大夫吃藥,并且每次想要把自己關在這種黑乎乎的房間裏時,必須有人在你身邊。”
景行孤身決然,猶帶着連自己都舍得下狠手的勁,大約是想要用疼痛來驅趕生理性的畏懼之感,才一面把自己關在黑暗中,一面把自己傷得鮮血淋漓。
也不知是在懲罰誰。
被點破秘密,景行此時卻破天荒地不覺受到忤逆,反而心中熨帖,猶如暖流緩緩而過。
他覺得這種感覺十分陌生,忍不住淡淡道:“為何?”
謝璋目光灼灼:“我不希望我的同伴用這種傷人傷己的方式折磨自己。”他的聲音猶帶溫柔,似林間春風,“也折磨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