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秋(一)

經此一事,慕容燕似乎是被那些暴起的百姓吓破了膽,再也不願多邁出宮一步。是故夏履請求回西北的帖子再呈上來的時候,慕容燕大筆一揮,準了。

夏履大喜過望,只是眼下中秋佳節亟近,夫人又臨盆在即,遂打算在京中留到中秋過後,秋日愈深之時方才動身。

葉落了幾回,涼意就添了幾層。這一年的夏日極為短暫,仿佛桃花一落,便迎來了秋。

是故中秋比往年來的更加急,捎帶着從北方呼嘯而來的寒意,席卷至整個臨安城。

去年的此時,謝璋還在西北軍營中與戰友們喝着紮嘴的烈酒,寒光凜凜的冷甲合着孑然的月色,一齊綴入他不甚美好的夢中。

今日去年,謝府沒有謝璋的存在也是十分冷清的。到了今年,謝澄一大早就推去了大理寺所有的事務,在日頭尚早的時候掀開了謝璋的被窩。

謝璋一如既往的在天亮時才淺淺入眠,被打擾了睡眠,幾乎也是一瞬間就清醒了過來。

他微微擡眼,見到是謝澄才松懈下來,話音中猶帶着黏糊的睡意:“怎麽了?”

謝澄:“你早些起來辦些物什,晚上一起在府上過個中秋團圓夜。”

謝澄神采奕奕,連須發都染上了愉悅,謝璋不好掃他的興,于是一面起身一面道:“晚些宮裏不是還有宴會麽?”

“大過節的,皇上大約也不願意與我們這些臣子待在一起,只是走個過場罷了。”

家中沒有主持細碎事物的女主人,但好在謝澄雖寡言,但十分細心,在謝璋起床的功夫就準備好了所有需要的瓜果點心清單,已差下人前去置辦。回頭見謝璋出了房門,便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去府裏轉轉,看還缺哪些擺件,回頭我找人帶回來。”

謝璋見謝澄扭頭就走,連忙喊住他:“爹你去哪?”

謝澄:“我去看看做月餅需要的東西,晚些我做給你吃。”

謝璋:“……”

謝璋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在尚且年幼的時候,謝澄曾經做過一次月餅,那時小不懂事,不知道“君子遠庖廚”這一說,到手的月餅小巧又精致,想也不想便一口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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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自己腹中差點吐得只剩膽汁。

舊事重演,謝璋深深嘆了一口氣,而後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打滾的黃堅強。

黃堅強一無所知,甚至在謝璋視線掃過來的時候還開心地搖起了尾巴。

謝澄一忙就忙到了傍晚,謝璋無所事事,便早早地逛去了皇宮。中秋時令,宮中沒有宵禁,飛檐壁角處都挂上了泛着暖意的燈籠,将這平日裏冷清又寡淡的死角牢籠點綴得溫柔異常。

太和宮門口已零零星星地坐着幾個朝臣,謝璋一眼看去沒看見景行,便打算打道回府。誰知剛一轉頭,就看見景行自不遠處緩緩走來。

景行與家人關系并不和睦,謝璋便思忖着邀請他去謝府過中秋。然而還未等他近景行的身,慕容燕便攜着後宮的一群莺莺燕燕走了出來。

為首的是皇後,仍是那副誇張到想要把全天下的豔色都穿至身上的模樣,反倒是緊随其後的娴妃一身月白的華服,猶如一陣清風讓人眼前豁然開朗。慕容燕被簇擁在其中,雖是容光煥發,但到底是年月已至,老态微顯。

謝璋見景行已坐至對面,便也只好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慕容燕輔一落座,視線環視一圈之後便忙不疊地開口問道:“夏履呢?”

有朝臣上前答道:“回皇上,夏大人說夫人身懷六甲行動不便,便不來參加宮中的晚宴了。”

慕容燕聽了,當即便冷笑一聲。

氣氛一時有些滞澀。

還是慕容燕身邊的娴妃輕輕開口打破了沉寂:“博兒,還不快敬你父皇一杯。”

慕容七子慕容博,也就是娴妃的之子,本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子的席位當中,被驀然點到名,猶帶一副驚慌的模樣。謝璋擡眼望去,還能看見慕容博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

殷如是給的消息當中,就有七皇子慕容博膽怯懦弱,不成大器這一條,但謝璋此時親眼所見,卻覺得并非如此。

一個人僞裝得再好,但眼中所包含的神色卻是掩飾不了的,對此謝璋深有體會。

那慕容博的眼中,分明蟄伏着駭人的陰鸷與仇恨,仿佛在在雪地中被埋了一整個冬日的蛇,若有農夫施以援手,必定能将嘴中的毒液噴射而出。

但謝璋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再次看向景行之時,正撞上景行淡淡的目光。

一瞬間猶如時光回溯,仿佛許久之前兩人隔着物是人非的長河遠遠一望,便醉在了這場風花雪月的夢中。

謝璋在心中扇了自己一巴掌,扇去了心中那些旖旎又暧昧的形容詞。

那邊皇後以為娴妃在衆目睽睽之下向慕容燕示好,便忙不疊地也拉着太子慕容熙前去敬酒。酒中雖灌滿了虛情假意,但到底是将熱切的氣氛帶動了起來。

于是便有朝臣離開自己的座位前去攀談,謝璋得了空,來到景行身邊,開門見山道:“景大人,今夜賞臉去我府上共度中秋嗎?”

景行的目光正興趣盎然地看着不遠處,聞言收回目光,落到了謝璋的身上:“怎麽?謝府的月亮難不成比我景府的圓?”

“那倒不是。”謝璋笑道,“只是我爹,他今早不知中了什麽邪,偏偏要給我做月餅,結果一不小心做多了,我想着景大人也許會喜歡吃呢?”

大約是謝璋神采飛揚的眉眼看在景行眼中太過刺眼,他靜默了一瞬,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在景府酒窖中如同行屍走肉的景恒,以及整日愁思困苦以淚洗面的景母。

他覺得,大約人世間所有的溫情,只有謝璋的這雙眸子才能配得上。

而像他自己這樣的人,只能在黑夜裏,在腐朽潰爛的沉疴裏,淪為淤泥。

謝璋本能得覺得景行的目光冷了下去,他順着目光看去,只看見陸舟湊在宋徽的耳邊正悄聲說着什麽。

正在謝璋以為景行不會開口時,卻突然聽他說道:“不了,我今日約了景夫人過中秋。”

謝璋一愣,然而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景行已驀然起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恰此時,宴席上傳來一陣喧鬧。謝璋耐着性子看過去,便見慕容燕醉醺醺地被皇後扶着站起了身,身邊的人膽戰心驚,怕這個老皇帝一個沒站穩摔倒,哪只慕容燕掙紮着甩開了他人的攙扶,高聲道:“中秋節怎麽不放花燈?”

皇後應和道:“明日臣妾就與皇上一齊放花燈。”

誰知慕容燕一把推開了皇後,皺眉道:“誰要與你放花燈,我要與之華一起放,之華最喜歡的就是蓮花燈了。”

宴席中靜了一瞬。

席中大多坐着的,都是知曉前情的人,他們垂眸不言,以酒盅擋住自己的神情。

也不知在醉夢中的慕容燕是否還有神志,見半晌無人應答,竟如孩童一般嚎哭道:“我的之華呢?我的之華去哪兒了?”

不知哪裏吹來的涼風,将檐間的燈籠吹得東倒西歪。而夾雜在風中時高時低的哭嚎聲,無端多了份讓人渾身戰栗的凄厲。

然而謝璋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慕容燕一眼,任一句句“我的之華呢”飄散在空中。

當坊間最善舞的女兒死了,京城就該有場大雪。[注]

可惜秋意将盛,不會有大雪降落在這人世間。

[注]:當坊間最善舞的女兒死了,京城就該有場大雪。——葉三《九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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