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江州
方才刀光劍影中,陸舟将宋徽牢牢地護在懷中,到底是比那些目标明确的殺手多了一層掣肘。
陸舟的右肩被削掉了一塊肉,鮮血淋漓地闖入宋徽的視線當中。然而來不及待他多想,陸舟當機立斷地說道:“走,他們還有人正在趕來。”
宋徽草草地給陸舟的傷口包紮以後,兩人不再順着官道走,并且棄了之前租用的馬車,騎着馬專揀一些人煙稀少的道路。
大約行進了三個時辰的模樣,陸舟見身後再沒人追來,便松了口氣。回頭見宋徽蹙着眉頭,随着馬的上下颠簸,額間散落的碎發幾乎遮住了他的雙眼。
陸舟于是悄悄松開了手中的缰繩,身體搖搖晃晃地就要從馬上栽落在地。
宋徽被吓得不知所措,慌亂間只顧得上飛奔下馬,讓身體虛軟的陸舟靠在自己身上。
陸舟一記苦肉計得逞,便開始得寸進尺。在宋徽自己送上門之時,就順勢将雙手環在了他的腰間。然後在宋徽将要察出不對勁時方才唉聲連連:“傷口疼。”
宋徽:“……”
宋徽無法,費盡千辛萬苦才将陸舟扶上了馬,自己也随之同乘。
兩人随着馬蹄聲滴滴答答地到達了臨近江州的一個小鎮,鎮上只有一家客棧。宋徽給了些銀兩封了店家的口,才又扶着重若千鈞但一直賴在他身上的陸舟進了屋。
客棧的房間雖小,但好在整潔。待宋徽将店家準備好的熱水端進來時,方才還半死不活的陸舟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榻上,視線灼熱地盯着宋徽的一舉一動。
宋徽被盯得不太自在,又見陸舟沒什麽大礙,索性将裝有熱水的瓷盆“哐”地一聲扔在了桌上:“你自己清理。”
說着擡腳便走。
宋徽與陸舟兩人立場不同,又因為不久前的一場尴尬結了仇,此時說話就帶了些氣。
哪知方才還在榻上的陸舟,頃刻間便攔在了宋徽面前,宋徽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回神時,就發覺自己被陸舟控在了懷中不得動彈。
他揚眉怒道:“你幹什麽?!”
宋徽生得清秀,繞是怒容滿面,威懾力也近似于無。他雙目怒中帶着點濕潤的淚意,看得陸舟心頭火熱。
然而他最終還是放開了宋徽,又恢複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你不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兩人一路歷經追殺,兵荒馬亂的也來不及解釋,眼下陸舟親自提及,宋徽卻反而不想知道了。
多日前他奉沈愈的命令,去查江州一事,剛好在一枝春碰上了陸舟。當時兩人只在朝堂上有過匆匆一瞥,沒什麽深的交集。
但陰差陽錯的,宋徽不勝酒意,又不得不與那些官員虛與委蛇,最終喝得不省人事。
而後醉酒前的記憶只剩下陸舟那張英氣的臉。
醒來時,宋徽只覺得身體沒有一處不在酸疼,待視線逐漸與理智一起回籠,宋徽便看見了正背對着自己,正在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撿起的陸舟。
思及此,宋徽冷着臉道:“你傷口不疼了?”
眼前這個人,一貫裝模作樣的做派,而且他還是景行的人。景行雖在朝中裝的一副賢臣模樣,但沈愈曾經與宋徽說過,那人眼神毒辣,氣質陰沉,一看就包藏禍心。
況且,那日發生的事,他還未找這個人算賬。
陸舟見宋徽這個模樣,反而笑道:“當日在一枝春之事……是我魯莽。可若是事情重來一回,我還是會那樣做。”
宋徽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陸舟:“若是南浔身有耳疾,我倒可以再靠近些。”
一面說着,他肆無忌憚的目光在宋徽身上逡巡,一面将宋徽圈在懷中,附上了他的耳畔:“我說過了,我對你,一見傾心。”
宋徽掙紮道:“可我是個男人!”
“男人怎麽了?”陸舟嗤笑道:“男人更好。”
宋徽氣得七竅生煙,再不願與陸舟糾纏,用盡渾身力氣再将陸舟推開,就要奪門而出。
陸舟的聲音恰時在身後響起:“你現在離開我,立刻有一大批殺手等着你送上門。你還想不想為你老師報仇了?”
宋徽的拳緊了緊。
陸舟于是不再緊緊相逼,他嘆了口氣,柔聲道:“不要抗拒我,可以嗎南浔?”
宋徽最終什麽也沒說,但到底是留了下來。
原來陸舟借着事務之便,目的地對外确定在江州以南的揚州,又偷偷迂回,暗中跟上了宋徽的步伐。一是确保宋徽不被夏履暗中除掉,二是奉景行的命,徹查江州一事。
兩人一路無言,又行進了将近一天的路程,才在淩晨之際到達了江州。
江州商人居多,此時天還未亮,已有一些小商販在街邊來往,準備為拂曉後的白日做準備。
世人熙攘,熱鬧鼎沸,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異處。
大約夏履知道江州已經不甚安全,早早地坐了準備。宋徽與陸舟在江州逡巡多日,仍是沒有找到傳說中的練兵場。
兩人遂決定在江州多耗些時日,從各方市井百姓中下手,終是在蟄伏将近半個月的時間後,發現了點端倪。
先是陸舟于市井中與百姓閑聊得知,近幾年江州多了許多不曾見過的陌生面孔,聽鄉音與面向不像本地人。男人是個夥夫,有時做些砍柴牽馬的力氣活兒,陸舟矮着身子蹲在男人身邊,臉上灰塵鋪面,俨然融入其中。
男人說:“開國來民生多艱,幾乎沒有人會背井離鄉。”
陸舟一斧将柴火劈成了兩半,将江州的鄉音模仿的惟妙惟肖:“那你們便沒覺着奇怪麽?”
“奇怪也只是一陣子,我們謀生都很艱難,哪管得了其他的事。”
“唔。”陸舟點點頭,将袖上染的塵土拍了拍,道:“我聽說前幾年曾有個大人物來過江州,不知道事情真假。”
其實陸舟只是想用此舉套話,然而那男人眯着眼回想了下,便真的從記憶裏找到了那段貧乏生活中,說得上驚天動地的大事。
“有的。那年收成還不錯,有一回我正在田間收麥子,聽見家裏的媳婦說街上來了個大人物,但我當時忙,沒顧得上看。”男人說着,将額間因勞動而滲出的汗漬拭去,接着道:“後來聽說是朝廷軍征兵,但沒強制,我不願意,就沒去。隔壁王二家的兒子倒去了。”
陸舟眼神微動,微頓之後,方才輕聲問道:“不瞞你說,我一個兄弟也去了,但多年來杳無音訊,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想給家裏報個平安都難。”
“你不知道?”男人詫異道:“就在城中州府的府內。”
夏履将私兵養在州府的府內一事,是陸舟萬萬沒想到的。難怪在江州這些時日,即便潛伏在市井的各個勢力,将江州的角落幾乎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
棋行險招,若不是陸舟歷經多日才尋得這個男人,恐怕還得再費一番功夫。
打定主意後,陸舟将手中最後一塊柴解決完畢,将其扔進了柴堆之中,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搖搖晃晃地趁着夜色一路摸去了州府。江州夜市琳琅,連稍漸寒冷的秋風都擋不住人們蓬勃的生命力。州府門口更是雕欄玉砌,燈火通明。
陸舟看了兩眼,便覺得此事不急于一時,當下便決定回到落腳處與宋徽商議。但他剛一回頭,就瞥見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在州府門口逡巡,明目張膽的模樣簡直像在宣示自己心懷鬼胎。
宋徽趁着陸舟不在客棧的時候,自己來到江州一間最大的酒樓,買通了跑腿的店小二,偷偷潛進了江州本地某個官員所在的雅間,得知了夏履的養兵之處。還意外得知夏履私自造了一個虎符,用來調動此地的私兵。
江州離臨安山長水遠,夏履便愈發明目張膽,腐敗糜爛的江州幾乎成了他藏污納垢的風水寶地。
宋徽壓抑着內心的躁郁,踩着夜色來到了州府門口,便思忖着尋個機會混進其中,然而還沒等想出個計策,就被一雙手一路拉着,最後推進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他莫名其妙地擡起頭,就撞進了陸舟氣急敗壞的目光中。
“你在這裏送死嗎?”
“怎麽是你?”
兩人一撞見就沒什麽好話,此番異口同聲倒讓雙方皆是一愣。
陸舟率先反應過來,一面制住宋徽的行動,一面冷冷道:“你在這裏幹什麽?想用你的一腔熱血撞破州府的牆?”
宋徽怒道:“關你何事!”
陸舟見狀,臉上的冷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他一貫用來僞裝的嬉皮笑臉:“關我何事?”
宋徽本能的覺得情況不對,但還未及反應,就被陸舟握住手腕動彈不得。而後只覺得視線中陸舟的臉緩慢放大,直到一張捎帶涼意的觸感貼上自己的唇齒,呼吸間猶帶着侵占的撕咬。
動彈不得下,羞恥與怒意将宋徽忐忑的心逐漸擊潰。
陸舟只覺得頰上蹭上了一絲水漬,他怔愣間撫摸上對方的臉,卻沾染了滿掌的濕意。
宋徽十分安靜地流着淚,分不清是氣的還是委屈,只覺這輩子碰上陸舟這個人簡直是一生最大的磨難。
陸舟臉上閃過一絲無措。
宋徽狠狠地抹了一把臉,大力之下眼眶分外的紅:“公事之下,我懶得管你這些事,我只知道今日我若進不去州府,也會在來日進去,并且把虎符拿到手。”
陸舟沉默片刻,方才輕聲道:“此行兇險萬分,你當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我不願,你何必強迫我。”
宋徽生了一副玲珑心,卻偏偏剛正執拗。眼前分明有許多的路,腳步邁出時選擇的卻仍是最難走的那一條。
陸舟不死心道:“我去州府,你不必……”
“我不願。”
“……”陸舟最終長長嘆了口氣,“好,你若得到虎符,之後呢?”
宋徽說:“之後我自然是要拟一份名冊,與虎符一齊交予皇上定奪。”
陸舟嗤笑道:“皇上?皇上只顧着裝聾作啞,掩耳盜鈴。”
宋徽眼中的淚意還未退散去,回首間眼中已是堅毅:“就算如此,也要有人敲碎那一只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