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逼反

秋風卷起一陣紅牆內的枯葉,飛升至半空。

慕容燕坐在皇位之上,等來的,卻是慕容燕謀反的消息。

這個權傾朝野的鎮國大将軍,自接召以來,幾乎傾盡了其所能掌控的兵力。江州一帶的南方之地,西北軍營裏幾乎一半的夏家軍,甚至還攜着幾千柔然兵馬,轟然直逼臨安。

慕容燕沒有機會去探查江州兵力的動靜,因為此次謀反,夏履根本就沒有打算偷偷摸摸。

老皇帝在未央宮中,狠狠地将一幹奏折掀翻在地。

“虎狼之心!”

重臣皆俯首屏息,一面懼怕慕容燕遷怒,一面又十分擔心夏履謀逆成功,衆人會小命難保。

慕容燕摔完奏折,才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問道:“有誰願意出戰對陣反賊夏履的?朕把所有的兵力都交予你。”

可這一幹文臣,端的是筆杆子和嘴皮子的職務,讓他們去舞刀弄槍奔赴戰場,實在是強人所難。

大渝崇武,本該是武将遍地的景象,卻因夏履一人獨大的緣由,竟一時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擔得起重任的人物。

慕容燕淡淡道:“那朕親自去。”

此話一出,一些跟了慕容燕多年的老臣紛紛勸阻道:“皇上萬萬不可啊!戰場上刀劍無眼,有傷龍體!”

“那你們的意思是,讓夏履揮着他的刀架到朕的脖子上,才不會傷了龍體嗎?”

老臣被堵得啞口無言。

陸舟看了眼景行的神色,而後緩緩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啓禀皇上,臣覺得臨安城中還有一個人可以擔此重任。”

慕容燕眼神一動:“誰?”

“謝璋,謝小将軍。”

聽到謝璋的名字,慕容燕的眉頭皺得更緊。

按理說,謝璋作為一個擁有西北軍軍銜的武将,是有資格接任此次大軍主帥的。可是眼下這個年輕人被他慕容燕關在大理寺牢獄中已有大半個月,有沒有精力另說。單單就他的身份來說,就不是一個好的人選。

可慕容燕的視線在衆臣中環視一圈之後,終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傳謝璋。”

被關押在大理寺牢獄的謝璋,在這十多日裏首次見到外面的日光。他被幾人簇擁着,聲勢浩蕩地走進了未央宮。

一進門,謝璋就察覺到景行投來的灼熱視線。

在景行眼中,謝璋一副受了虐待的模樣。臉上血色全無,眼底的烏青也肉眼可見。多日的牢獄之災讓此時的謝璋與平日風度翩翩的模樣迥然不同。

他行至慕容燕跟前,緩緩站定,兩人隔着重重人影交換了個視線。

慕容燕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沒為他不下跪的舉動所忤逆,随後先是細數了一番謝璋與謝澄之前犯下的“罪行”,而後冠冕堂皇地為其冠上黃恩浩蕩的帽子。

直到慕容燕來到了正題。他蒼老但陰翳的視線,沉沉地盯住了謝璋:“璋兒,你可願為朕出戰?”

一片寂靜中,謝璋面無表情。

衆臣,包括慕容燕自己,也沒有把握謝璋在此時能夠擔下這個擔子。

然而只見這個面色蒼白的青年,沖着慕容燕緩緩鞠躬,而後堅定地說道:“為皇上,肝腦塗地。”

夏履謀反的消息,一瞬間從皇宮向外,席卷了整個臨安城。百姓們紛紛對此事抱着疑惑重重的态度——不久前夏大将軍還在西北打了一場勝仗,為什麽轉眼就帶着兵力直奔京城了?

可夏履謀反一事,在慕容燕眼中已成定局。甚至在他與夏履交鋒以來的千個日日夜夜裏,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着此事的發生。

于是主帥交予謝璋之事定下後,慕容燕便馬不停蹄地為迎戰夏履做準備。謝璋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就帶着慕容燕手中的兵力,直奔南下。

出發之前,謝璋找到景行,兩人十分默契地對望片刻,而後謝璋才問道:“你做什麽了?”

景行避而不答:“夏履這樣的人,不會輕易謀反,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只有出手逼他一把。”

夏履與慕容燕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只需要有心人在其間見縫插針地添把火,這場脆弱的君臣關系,總會燃起參天大火。

實際上此次的計謀,很久之前在景行心中已經成型,只不過沒有十足的把握,便推遲到現在。

可若是再問他,現在有幾分的把握,景行也回答不上來。

只是謝璋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着實有些慘,再不複那副風流纨绔的浪子模樣。

他看到景行的神情,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便開口解釋道:“那時覺得身邊盡是些豺狼虎豹,沒法放松警惕,而眼下雖然我出來了,我爹卻還在裏面,吃不下什麽東西。”

景行深沉的目光落在謝璋幹涸的嘴唇上,閃爍了幾下:“此次出戰,你有幾分把握?”

謝璋想了想,實話說道:“不到五成。”

夏履到底是曾經在大渝天下一手遮天的鎮國将軍,而謝璋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

但實力,從來不是由名氣決定的。

景行點點頭,道:“你只需拖住他三日,江州的兵力足夠繞後。”

謝璋一愣:“江州?”

江州的十萬私兵,是夏履傾盡多年的精力砸出來的,什麽時候被景行掌握在手了?

“使了點小手段。”景行眼中露出笑意,勝似得意,而後如同月明之夜的星光點點墜去,“等你凱旋,我帶你去見個人。”

然而在京城衆人意料之外的是,夏履回京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不出三日,夏履已破開了臨安城的大門。

這是自大渝開朝一來,慕容燕遇到的最大危機。

一時城中朝臣們人心惶惶,而居住在臨安城的百姓們,都預備着帶着一家老小逃命。

戰争的硝煙,幾乎是瞬間就燒到了護城河外。

謝璋被迫臨危受命,迎戰夏履。

慕容燕所擁有的兵力,與夏履幾乎持平。浩浩湯湯的軍旗擁至臨安城下,黃塵飛揚。謝璋迅速列好了方陣,在後排督戰,雖說此次戰争來得猝不及防,但謝璋在西北耳濡目染地受戰争侵淫好幾年,到底是對夏履的行軍風格有所了解。

如同他這個人一般,剛愎自用。現下他得了妻女命喪黃泉的消息,恐怕早已被怒氣沖昏了頭腦,便只顧沖殺。

從前鋒傳來的消息來看,也确實如此。是故兩軍對壘,一時也分不清個勝負。

一日,又一日。

不僅是慕容燕,整個臨安的視線全部都集中在交火點。

那夏履得知為慕容燕出戰的是自己從來都看不起的謝璋時,便以清除前朝餘孽為由,在衆說紛纭的消息中站穩了腳跟。

“皇上受前朝餘孽蠱惑,我夏履忠心耿耿,前來替皇上剿滅所有危及大渝社稷的奸邪之輩!”

正在前線厮殺的戰士們尚不知此事,但堅守後排的都有所耳聞。本該是在皇族中守口如瓶的秘密,頃刻間流傳開來。

謝璋一時被沖上了風口浪尖。

軍中有人對此事開始搖擺不定,一些重要的方陣節點竟被夏履看準時機逐個擊破,戰線朝臨安城更近了一步。

可謝璋絲毫不為所動,甚至不在軍中對此次的流言多作解釋。只是在有人多嘴提上一句的時候,将人提溜着衣領扔去了前線,道有閑暇說閑話不如多殺一個敵軍。

謝璋領着那十萬兵力,在臨安城下,撐到了第五天,兵力已減了一半。

可夏履到底是經驗豐富,幾天的時間便已經參透了謝璋布陣的玄機,此次待謝璋一方後力不怠時,竟一舉沖破了防線。

慕容燕惶惶不可終日,時刻緊盯着城門外的動靜。

殺喊聲震天,已經厮殺到紅了眼的将士們紛紛擁至城下。

謝璋耳邊充斥着屬下急切催促的話語,言辭懇切叫他做個決斷,而謝璋只是冷冷地盯着手中的戰報,道:“叫弓箭手備足箭,死守。”

當真是死守。

那些浴血奮戰的将士們,興許多年前曾經跟着慕容燕一齊攻打柔然,然而頃刻間,便把兵戎對準了自己人。

飛矢如同天邊的大雨,紛紛揚揚将城下的将士們貫穿,血液與飛箭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間。

又是一日。

謝璋不知何時已來到城牆之上,目光遠眺,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不多時,有人看見這個多日來皆冷着臉的新任将軍,終于露出了一個笑意。

那人不明所以,擡頭看時,遠至天邊的遠處,有一隊兵馬,踏着紛揚的塵土,疾馳而來。

可随着視線往上,更多的兵馬沖進夏履軍隊的後排,方才還堅不可摧的兵陣頃刻間被沖成了一盤散沙。

他忍不住喊道:“援軍到了!”

而此時的夏履才知,自己中了一個怎樣的圈套。

“江州的兵力?!他們多日沒見與我軍回合,怎麽就成了慕容燕的人了?!”

“回禀将軍!領隊的是孟鳴争!其餘的屬下确實不知!”

又有人匆匆掀簾而入。

“将軍!我軍碰見了宣王殿下的兵馬!已損失上千人!”

連數十年不參與京中朝政的宣王都回了京,直至此刻,夏履才驚覺,這次他回京,本就是有來無回。

兵敗如山倒,士氣已散,方陣已散,連主帥似乎都沒了掙紮之心。

一番戰亂之後,孟鳴争壓着夏履來到了謝璋身前。

謝璋臉上衣襟上,全是方才染上的血。可他面對夏履時,仍然心平氣和,仿佛血氣翻湧幾下沉進了丹田,仿佛這數十年的辛酸屈辱散若雲煙,仿佛,慕容之華不是因眼前這個人而死。

夏履昂着頭,見到謝璋問的第一話便是:“我的妻女在何處?”

然而謝璋只是靜靜看了他半晌,忽而嗤笑出聲。

随後他快步行至潰散的軍陣前,長槍掄至半空之中,高聲道:“叛賊夏履已降!放下兵器!可饒你們不死!”

在一聲聲兵器落地聲中,在臨安城中維持了幾近十天不眠不休的戰争,終于止息。

慕容燕聽聞謝璋大捷的消息,喜不自勝,匆忙召了謝璋與夏履來到未央宮。

後者被幾個士兵壓制得不能動彈,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了慕容燕身前。

短短不過半月,兩人之間長達數十年的交鋒,終于在此一戰中,塵埃落定。

憤恨也有,唏噓仍在。

更多的,大約是悲涼吧。

可此時的慕容燕來不及細品,了了心頭一大禍患的愉悅蓋過了所有。他掠過夏履,快步朝謝璋走去。

然而謝璋剛欲屈膝行禮,在一衆人的視線中,身姿搖晃了兩下,猝然倒地。

“璋兒!”

“承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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