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吻我
謝璋與景行并肩走在一條僻靜的林間小道上。
秋日的風匆忙穿過竹葉陣陣,驚起一圈南去的飛鳥。景行像是不畏懼透骨的涼意,衣衫單薄拾級而上,謝璋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兩人半晌沒有言語來往。
自夏履自盡後,朝中勢力分鋸兩庭的境況已遠去,可謝璋卻不急着替代夏履在邊關的勢力,而是整日在謝府中逗鳥遛狗,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陣快樂無憂的歲月。
夏履一死,被牽連進暗湧中的諸多無辜之人,也算是得以安息。可謝璋卻并未覺得輕松,甚至都沒有勇氣再去見慕容之華一面。
前方艱難險阻,越過一道山,卻只覺荊棘賬障目,難以遠望。
他把這些無人言說的擔憂吞進肚中,直到景行破天荒的走進了謝府的門。
那是一個天氣尚好的晌午,謝璋正躺在庭院前沐浴日光,然後便覺得一道陰影自上而下,遮住了大半日光。
謝璋擡眼看去,正撞進景行深邃的目光中。
“起來,跟我出去走走。”
謝璋張了張嘴:“去哪?”
“九月九,重陽登高,忘了?”景行淡淡道,“況且之前你答應過我,陪我去見一個人。”
“倒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
可景行并不打算給謝璋拒絕的機會,便不由分說地将目的地兀自确認完畢。
然後謝璋就不知怎麽跟着景行來到了這片幽靜的山中寺廟裏。
可是秋日未盡,夏日殘留的竹葉蔥茏,倒奇跡般地安撫了謝璋不定的心。他狀似一步一步地跟在景行身後,可腦中早已波濤翻湧,不得平靜。
面對景行時心底某處微小的悸動作不了假,可謝璋活到了弱冠之年,至今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當初随口編的一個回京的謊言,到如今兜兜轉轉似乎就要成了真。
仇恨與身份帶來的諸多桎梏已經将他貧瘠的生命塞得滿滿當當,他覺得自己大概已無力邁出那一步。
況且,景行這樣心思深沉的人,內心又是如何思慮的,謝璋也無從得知。
在謝璋思前想後的時候,行走在前方的景行驀然停住腳步:“到了。”
謝璋收回飄散的思緒,擡頭看去,景行站着的正前方,正伫立着一座精小的廟宇。
由外觀看起來,廟宇的規模并不是很大。它坐落在蜿蜒山路的盡頭,想來平日裏來往的香客也并非很多。謝璋翹首看去,一眼竟沒看見廟宇的匾額,直到跨過大門,進到內院,才在院內一旁的大石塊上知道了這個廟宇的名字:寒山寺。
他恍惚想起,很久前他剛回臨安的時候,殷如是便是在寒山寺待了些時日才回到一枝春的。
景行負手緩慢地走過了庭院,一面道:“寒山寺是山間野寺,方丈法號無一,平日裏無事的時候回去附近的村落講佛法。”
謝璋笑道:“我不信道,也不悟佛,我修我自己。”
景行意外地看了謝璋一眼,而後也淡淡笑了:“我今日不是讓你來見他的。”
前院不大,幾個瞬息就已穿過,而後走入更深的庭院中。這個庭院內由西到東分別分布了四個廂房,景行帶着謝璋走進西面第二間,輕輕敲了三下門。
耳邊禪聲陣陣,卻無人開門。
景行皺眉道:“不在?”
廂房前的一棵樹無聲地落了幾片葉,謝璋張了張嘴,正打算勸他改日再來,便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叫:“信兒?!”
謝璋聞聲看去,一個年邁的婦人拿着長笤,喜形于色地朝景行飛速走來。景行在聽到第一聲的時候,臉上奇跡般地露出真實而又溫和的笑意來。
婦人眷戀地看看景行,視線又忍不住飄到謝璋的身上,局促地笑道:“信兒性子不大好,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帶朋友來見我。”
謝璋雖不知婦人的身份,卻也十分禮貌地給予的回應。景行自婦人手中接過長笤,道:“這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謝璋,謝承湛。”
婦人連聲說了幾個好,然後像是恍然想起什麽,匆忙交代了景行幾句,一陣小跑進了西廂房。
景行不緊不慢地将長笤倚靠在牆角,才轉身對一頭霧水的謝璋解釋道:“她是當初從西北帶我來到臨安謀生的奶娘,你叫她蓁姨就好。”
謝璋敏銳地從景行波瀾不驚的語氣中品出了點不尋常的意味,可還不等他開口,蓁姨便手提着一袋東西,走了出來。她熟稔地拉起謝璋的手臂,帶到廂房旁露天的石椅之上,朝謝璋輕輕點頭,示意他伸出手腕。
謝璋下意識地朝景行看去,見後者微微颔首,便放心地展開手掌。
蓁姨把上謝璋的脈,片刻過後,皺着眉頗為嚴肅地說道:“你的體質比信兒都虛。”
謝璋一愣:“啊?”
大約是來到了信任的人身邊,景行整個人狀态十分放松,仿佛與朝堂之上的禦史大人并非同一人。他将身體後靠在一旁的長柱上,上揚的語調帶着些許的揶揄:“他還是個征戰沙場的将軍呢。”
“氣血兩虛,思慮至心。”蓁姨充分發揮了身為醫者的絮叨本領,“之前聽信兒說你還暈倒過?睡眠不好不知道用藥理治療嗎?睜着眼到天亮是指望着誰心疼?”
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謝璋有些茫然,只怔愣着看向景行。
可景行像個事外之人,望天望地就是不直視謝璋求助的眼神。
哪知蓁姨目光一瞥,嘴裏無聲的火苗就燎到了景行:“信兒之前也是,後來不是聽了我的話,夜裏抱着布偶作伴,便睡得香甜。”
景行:“……”
謝璋:“布偶?”
被揭了老底的景行輕咳一聲,起身催促着蓁姨道:“您之前不是說釀了些桂花酒麽?”
“哦對。”蓁姨被成功岔開了話題,恍然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叮囑謝璋,“我到時候給你寫個方子,你每日要照着調理,不然十年後有你受的。”
待蓁姨走後,景行在謝璋對面坐下,而後漫不經心地說道:“蓁姨性子直了些,你別見怪。”
謝璋此時倒不着急,撐着頭笑意盈盈地說道:“景大人,什麽布偶啊?”
景行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裝了些艾草的小人。”
謝璋不信,笑意幾乎漫上了耳根:“真的嗎?”
景行卻驀然擡眼,盯着謝璋那一雙笑意的桃花眼,而後倏地拉進了兩人之間本就不遠的距離,近得謝璋幾乎都能聽見景行的呼吸聲。
他聽見景行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然呢?你覺得會是什麽?”
無聲的暧昧幾乎是瞬間在兩人之前彌漫開來,謝璋只覺耳根處轟然炸開一陣奇異的熱度,而後匆忙後退開來,別開了視線。
胸腔處火熱的跳動像烈酒的醇香,避無可避,時刻提醒着謝璋內心無處安放的悸動。
撲通,撲通。
好在景行沒再繼續,只是懶懶地向後一靠,将謝璋強裝鎮定的模樣印在了眼中。
兩人一時詭異地保持了安靜,誰都沒有再主動說話。
蓁姨一去多時,景行回頭看了眼,便起身走進了廂房,也給了謝璋一個獨自消化的時間。
時間已至傍晚,蓁姨在屋內點了一盞燈,景行走進的時候正看見她吃力地從酒窖裏挑出酵好的酒。景行三兩步靠近,一手提起酒,一手扶着蓁姨回到了地面。
蓁姨笑着接過,而後踱步到另一個案前,小心翼翼地想要過濾出最醇香的桂花酒。
景行安靜地等待着。蓁姨背對着他動作了片刻,然後像不經意地問起般,道:“他對你好麽?”
景行的身體微微一頓。
蓁姨回過身,眉宇間籠罩着一絲淡淡的哀愁:“我一個老婆子,給不了你什麽,當時景大人找我要你,我雖然不舍,但也還是将你給了他。孩子,這麽多年了,景老爺對你好麽?”
當初還在襁褓時的景行,頃刻間沒了家人,是蓁姨拼盡全力将他從閻王手中奪回。而輾轉到了臨安的兩人,卻恰好被尋找養子的景恒碰見。
這麽多年了,回想起時,景行也說不清命運這個東西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他使勁手段才得知自己并非景恒親生,又在萬般險阻下找到了蓁姨。
可眼前的這個老人,眼中分明還深藏着愧疚與思念的。
一片寂靜中,景行聽見自己輕聲道:“好。”
蓁姨像得到了最好的慰藉,疊聲道好。一面端起桂花酒,眼中含着淚笑道:“謝璋是個好孩子,我家信兒眼光不錯。”
謝璋在屋外坐了許久,久到足以平複自己雀躍的心,便見景行與蓁姨并排走出,心中某處沉寂下去的火熱,又開始躍躍欲試。
他心中七上八下,一會是身後無法掙脫的身份束縛,一會又閃過景行那雙暗沉的眼,兩相較量下,謝璋潰不成軍,便只好接着桂花酒的香意将跳到喉頭的心遮掩下去。
景行看着謝璋一杯又一杯的下肚,倒也不勸,只是時不時和蓁姨閑聊兩句,偶爾才向謝璋投去一個眼神。
蓁姨擔憂道:“我自己釀的酒下嘴時雖甘甜,可後勁卻……”
景行打斷道:“無事,你不是說他難以入眠麽?剛好借着酒意,睡個好覺。”
蓁姨想想也是,又知景行有分寸,便任由謝璋去。
傍晚的晚霞悄悄潛伏而去,中秋未缺完全的月早已爬上枝頭。夜色沉沉,酒香陣陣。
蓁姨聽了景行的勸,入了廂房熄燈入夢去了,獨留下一個醉眼朦胧的謝璋,和似乎是蓄謀已久的禦史大人。
謝璋一杯又一杯酒的下肚,早就在霞光未盡之時酩酊大醉。可醉意來得晚,謝璋便醒得晚,待發覺不對勁時,酒意已在腦中占了上風。
醉酒時的謝璋十分乖巧,不像他人一般話多吵鬧,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若不是目光早已迷離,怕是沒人能發覺他早已神志不清。
大約是酒香太過醉人,景行學着早些時候謝璋的樣子,一手撐着頭微微側目直視着謝璋,眼中分明藏着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笑意。
看夠了,景行驀然出聲道:“承湛。”
謝璋反應遲鈍,好半晌才從鼻腔輕輕呼出了一聲黏黏糊糊帶着酒意的回應:“嗯?”
景行嘴角一彎,道:“聽說你醉酒的時候別人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謝璋眨了眨眼,沒聽懂。
景行臉上的笑意擴大,他定定地看着謝璋那雙绮麗的桃花眼,命令道:“吻我。”
謝璋思考了半晌,終于從景行嘴中吐出的兩個字中理解了其意,而後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才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景行的跟前。
兩人一個站,一個坐,視線卻奇異地在空中對接。謝璋像是終于理解了景行的意思,而後稍稍彎腰低頭,将唇貼到了景行的唇上。
酒香裹着涼意,頃刻間在兩人間迸發出一陣令人戰栗的火光,景行的眼神幾乎在一瞬間變得炙熱又危險。
他順勢将謝璋抄進懷中,翻身将他壓在石桌之上,混亂中桂花酒被撞灑,不知染上了誰的衣物。
酒自醉人,吻也醉人。
景行閉着眼,趁着夜色深沉,無人窺探,加深了這個本不該發生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