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至
杜州府與王舒的案子,最終還是湮滅在了滾滾逝水般的時間中。
邺城的百姓們被寥寥安撫,而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最終還是沒有懲戒縱火的牽頭之人。
只是有人說,那日下朝後的第二天,皇帝發了很大的火,而後下了這個皇命。
但有心眼多的人認為此事還沒完,因為朝中的諸多眼睛都在這件事的後續裏看到了吏部尚書鐘悅的身影。
不過既然慕容燕不願意将其擱到明面上來調查,恐怕是牽扯到了一些秘辛。
在一片衆說紛纭中,臨安城迎來了近年來最早的一個冬至。
京城富饒,但近年來裏裏外外的躁亂,給這個皇都添了許多新傷,而粉飾的外牆上,終究還是教人看出了點內裏的腐敗與斑駁。
好在冬至佳節,臨安城裏熱鬧的人氣,還是給這個寒冷的冬日添了些暖意。
冬至陽生春又來,謝璋恍惚想起,過了這個冬,他回京便有一年了。
可當初信誓旦旦的對自己下的承諾,到如今似乎也并沒有兌現多少——大渝還是大渝,他謝璋,也還是謝璋。
他想,他還是太優柔寡斷了些。顧慮得多了,心思便沒那麽純正了。他甚至覺得,慕容燕能把他的性命留下來,便是算準了自己這般的性子。
可他心中的熱血難涼,晉王朝數百人的亡魂還未歸鄉,百年後他又有什麽臉面這般庸庸碌碌地去見他們?
謝璋靠在廊下,眼神時而狠厲又時而迷茫,直到一個巴掌狠狠地拍得他一個趔趄。
這股勁竟有一種叱咤戰場的雄風,謝璋被拍得眼淚都出來了,淚眼朦胧地回頭一看,果然是謝澄。
于是所有的心思千結被盡數咽進肚中。
謝澄兇巴巴的,一點都沒有慈父的樣子:“大早上的發什麽呆?還不出門拜冬!”
臨安的冬至自古以來都有拜冬的習俗,便是在這天家中的小輩來往各個親朋的家中去慶賀冬來。可謝澄孤零零一個人,沒親朋,也無好友,謝璋想來想去,便以為謝澄是想要奉官場的那套表面禮節。
于是謝璋磨磨蹭蹭的先是去了在大理寺中任職的朝臣,而後又提着一壺好酒與鐘悅聊了半晌,轉而去宋徽居住的小院看時,卻沒尋着他的影子。
來來回回的在臨安城中轉了一大圈,謝璋來到景行府上時,已是日漸西斜。
之所以将景行放在拜冬名單的最後一個,謝璋是藏了點小私心的。
至于這私心……
可謝璋剛随着通報的小厮進入大門時,便見景行神色淡淡地倚在一張桌邊,肩上有幾處雨雪的濕潤,似乎是已等待多時。
唯有目光定定地落在謝璋身上時,才四射般濺起零星的火花,随即暗暗沉寂下去。
謝璋看得分明,還未開口掩蓋心虛,便聽見景行淡淡地說道:“為何景府是最後一個?”
謝璋:“……”
他也不知道作何解釋,只是感覺更心虛了。
景行說:“過來。”
謝璋便乖乖地向景行走去,許是嫌謝璋步伐太慢,在離自己還有幾步的距離之時,景行一把将謝璋拉至懷中擁住,便不撒手了。
謝璋的下颚擱在景行略帶濕氣的肩膀處,手裏還提着一壺酒,卻意外地在這個懷抱中品出了丁點委屈的意味。
于是謝璋笑的眉眼彎彎:“因為我想與你多待一會兒。”
最後一個拜訪景府,便不用匆匆忙忙趕至下一個人的府上,便有更多的時間與景府裏的那個人話話家常,賞賞月亮。
可冬日陰沉的雲中,哪裏
看得見半點月光。
謝璋心想,管他呢,這皎潔的月亮不就藏在景行的眼中麽。
景行似是對謝璋這般的直白剖析震得有些發愣,待謝璋直起身,便撞進景行愈發炙熱的目光中。
謝璋“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便在景行的對面坐下斟酒,一面道:“我聽說鐘悅在暗中調查官職買賣一事?”
景行的目光随着謝璋圓潤的指尖左右移動,最後落在他虎口一道厚厚的繭上。
他淡淡道:“慕容燕叫他查的。”
那日他在慕容燕跟前說的那些話,終究還是進了這個皇帝的心。但娴妃恰時的出現,又讓慕容燕對景行的那番話起了疑。
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本就是想借着鐘悅的手将這盆髒水潑到那個人的身上。
寥寥幾語,謝璋已明了景行的意思:“鐘悅查的,便是那套來自西北的豔色良玉的去向吧?那套東西到底在哪裏?”
景行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個陰鸷的笑來:“長**。”
皇後的寝宮。
謝璋這才想起,當今的皇後娘娘,是一個極其喜愛奇珍異寶的人。而當初某個想要自于章手中買得官職的人,在搜羅到那些良玉後,早就急不可耐地将它送到了于章的府上。
可官職沒得到,于章卻已身如困獸,自保不得。
這于章……又是皇後的表兄弟,太子的表舅舅……
謝璋瞬間猶如醍醐灌頂,看向景行的目光都亮了幾分。他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拂去景行眉間殘存的陰鸷,笑道:“加害太子的蝼蟻又多了一個姓景的?”
謝璋的笑意太過晃眼,又激起了景行眼底的欲望。他抓住謝璋胡亂動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複而道:“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早動他嗎?”
太子這個人,沒什麽大的本事,唯一的仰仗便是儲君之位,景行本可以将他的價值利用殆盡後方才動手,現如今便欲将他拉下馬,着實不像他高瞻遠矚的風格。
謝璋認真地想了想:“因為你要幫七皇子?”
七皇子慕容博,多年來依仗的便是景行,若說是提前幫七皇子清除障礙,倒也說的過去。
景行聞言不置可否,只是将謝璋的手拉得更近了些,笑中帶着點微不可見的狠勁:“你記不記得初次見我時,朝中人對我的評價?”
此人作風陰狠,為人歹毒且睚眦必報。
謝璋腦中飛速閃過一些畫面,眉宇間先是疑惑,而後慢慢睜大了眼:“你……”
“我報的,只是那一刀之仇。”
當初夏履因謝璋而死,太子忌憚謝璋,又勸說不動慕容燕,便兀自找了些江湖殺手想要解決掉謝璋這個麻煩。雖說最終由于景行來的及時,謝璋并未傷到,可最後謝璋自己捅自己的那刀,卻是實實在在因太子而起。
謝璋先是替太子覺得冤枉,而後擡頭看到景行的臉時,卻只覺得心中某處久久見不到陽光的角落,密密麻麻地燃起了火光。
而此刻最後一縷日頭的餘韻,也終是沉沉下了西山。景行背坐在沉寂下來的黑夜中,分明是笑着的,謝璋卻只覺這個人擁着無邊孤寂的清風,長久地沉默。
冬至夜漸長,但也不會更長了。
從此後,他便與景行相互為光。
謝璋眼中露出紛繁複雜的過往回憶,而後翻湧間歸于沉寂。
那些陰暗的少年往事,鄙夷的目光,刻骨的仇恨,在這個冬至的夜晚,在這兩個清隽的身影上,逐漸重合。
直到景行沉聲打破:“你在想什麽?”
謝璋笑了笑:“我
在想,今日冬至,你去我家吃餃子吧。”
謝璋回府的時候,謝澄正在擀面皮,圓圓癟癟的面皮攤了一桌子,聽見有下人傳報謝璋回府,便頭也不擡地數落道:“你小子拜冬拜到哪裏去了?趕緊洗手一起包……”
餃子二字漏了似的沒了音,謝澄直愣愣地看着一身藏青色衣衫的景行,一不留神手裏的餃子皮溜到了地面。
啪。
格外響亮。
黃堅強饑不擇食地沖過來一口吞了,被謝璋追着好一頓打。謝澄在一人一狗的腳步聲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思:“景大人?”
“嗯。”景行淡淡應了,而後道:“我來蹭頓餃子,謝大人不介意吧?”
景行到底是朝中人人間之發怵的閻王,謝澄冷不丁見着,還是吓了一跳。良久之後,他目光落在一旁逗狗的謝璋身上,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這輕微的動作,卻讓景行捕捉到。只見他慢吞吞地走到桌前,拿起擀面杖滾動起來。
“謝大人莫緊張,只是我家中無人一起過冬至,實在是寂寥。”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澄便是再警惕,也說不得什麽拒絕的話。
遠處謝璋眯着眼回頭。
方才景行執意要與謝澄親自說,謝璋便由得他去。眼下兩人之間雖是有些劍拔弩張,但好在氣氛比景行剛來時要緩和的多。
于是謝璋一腳踹開黃堅強,湊到景行身邊,一眼就看到了景行擀的那塊面皮。
謝璋:“……”
算了,還是讓他等着餃子下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