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沈漢推開桌上其他文件,看向她,“你想不想聽我的意見?當然,你絕對可以告訴我不想。”

“我害怕聽您的意見。您口才太好,且直指人心,我害怕會像莊上校那樣對您言聽計從。”她直視沈漢,卻承認,“但我想聽您的意見。”

她毫不掩飾對沈漢的提防,畢竟第一次正式回話她就聲明過,她與沈漢分屬不同派別。

“你是一個先驅者,你為你的後來者着想。所以你否定事實,讓她們在選擇這條路時,都看不清自己選擇的是怎樣的路?”

錢寧低着頭,但呼吸急促,壓抑情緒上的震動。她聽得懂沈漢的意思。

“這本來就是一條密布荊棘的路,女性軍人的路本就比男性軍人的路更難走。這種現狀是對是錯?是錯,我想杜絕這樣的事,我想改變環境,但哪怕我和你用盡全力,也不可能在幾年之內成功。所有在今天,在明天,在改變之前選擇了這條路的女性軍人,都要面對這樣的現狀,面對歧視甚至是仇恨,你不該剝奪她們的知情權。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不會發生在她們每個人身上,但同樣惡劣的事有可能降臨在她們之中某個人身上。這條路只有真正最堅忍頑強的人才能走下去,你不告訴她們這種可能,讓她們以為一條荊棘之路布滿鮮花,你的隐瞞會讓多少人碰得頭破血流,在認清現實之後陷入絕望?”

說到最後兩個字,他語氣嚴峻,只是坐在辦公桌後,陰影裏肩背線條如一座山,錢寧錯覺這座山向她壓來。

她閉上雙眼,握住拳,低聲說,“您為什麽……要這樣逼我。”

“你拒絕任何人的安慰,拒絕任何人因為你的性別,因為發生在你身上的事而同情你。那麽我今天只把你當成一個未來的指揮官。”

錢寧猛地擡頭看他,沈漢口吻舒緩一些,“別這麽看着我,你有自知之明,你知道你有一個指揮官所需要的素質,你也有自信成為一個出色的指揮官。無論你這一次做出怎樣的選擇,都不要忘記這一點。”然後手掌比向門口。

該說的說完,她還沒有離開。沈漢再度看向她。

“在這件事裏,每個和你談心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中央軍校莊總指揮的人告訴你要為以後的女學員想想,是不想醜事鬧大;我告訴你隐瞞她們事實可能害了她們,是因為我不想承擔你撤回指控的連帶責任。但每段能讓你聽進去的話都有那段話的道理,世界上道理那麽多,自相矛盾的道理也很多。不要想做出一個完美的選擇,根本沒有完美的選擇,每種選擇都需要你背負一些東西,同時辜負另一些東西。你只要做出,錢寧的選擇。”

她像腳下生根,長在沈漢面前。

“……如果您是我,您會怎麽選擇。”

這問題多麽荒謬。

他怎麽可能是她,沈漢怎麽站在錢寧的處境裏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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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漢只能說,“抱歉,我不可能是你。”

那一晚沈漢宿舍的燈亮了很久,莊烨和沈漢關燈後才見上。

夜色沉寂溫柔,難以想象,發生了這樣的事以後,還是像以前的每一天那樣平靜無言地籠罩基地。

深深淺淺的黑暗勾勒出他們身軀的線條,莊烨眨眼,“您在起草辭呈了嗎?”

莊烨在南方派的特殊身份總會讓他被及時分享到特定信息,比如沈漢和吳少将今天的對話。

“還在打底稿。”沈漢外表如常,但心神疲倦,就靠着欄杆随他的話往下玩笑,“被從這裏趕出去,我還得拉一拉關系,早日找到下一個職務。”

莊烨忍不住輕笑,“您想去哪裏,說不定我還可以幫您一把?”

沈漢摸了摸下巴,“軍校不錯,不過這就不必莊上校幫忙了,不是你們中央軍校。我回我的國防軍事學院,三十歲的準将,應該有市場。今天還有人誇我口才不錯。”

莊烨撲哧一聲笑出來,“聽起來您對我們中央軍校很有成見。”

但他側臉卻見沈漢的表情凝住,莊烨收斂笑容,認真問,“為什麽?”

沈漢握着欄杆,照理說他不該說莊烨那一派的壞話,這算是勾引莊總指揮公子還教唆別人父子離心。錢寧那句“言聽計從”已經反映出南方派對莊烨被他影響的不滿。

但他想對莊烨坦誠。

“中央軍校是一所很好的學校。我不懷疑它培養出的學員是有榮譽不怕死的軍人。”

莊烨平靜地說,“我在等您的‘但是’。”

沈漢說,“‘但是’,它太強調榮譽,教出的學員也太不怕死。”

莊烨一時沒說話,抿起嘴唇,露出沉思的神情。

“可能南方派與北方派最大的不同在于此。”沈漢說,“中央軍校強調榮譽,強調軍人的正義,軍人的光榮。有正義和光榮的時候你們犧牲奉獻,沒有的時候,你們怎麽辦?”

莊烨知道什麽情況是“沒有正義和光榮的時候”,在別國的土地上傳播革命,造成大量平民死亡,或者是他之前聽過的秘聞,北方軍部偷竊帝國的科研機密,暗殺科研人才。

那個項目甚至不是一個軍事項目,和戰争無關的學者們潛心研究,研究出的成果卻在軍事應用上具有巨大潛力。聯邦因此而盜竊科研成果,暗殺參與研究的學者,一點也不正義光榮。但如果沒有人去完成這些不正義不光榮的任務,帝國将在戰場上給聯邦帶來巨大傷亡。

“強調正義和光榮,很容易把戰場浪漫化。上戰場不是‘懷着崇高的信念獻身’,死亡也不是什麽‘鮮血在胸口開出一朵紅花’。”沈漢向遠望去,扯起嘴角,讓沉重的話題輕快幾分,“也許我對中央軍校的成見只是偏見,但我親眼見證過,對戰場抱有正義和光榮的浪漫幻想的軍人,在幻想破滅後絕望自殺。”

“您憎恨對戰場的浪漫幻想,所以您不願錢上尉否認真相,讓以她為榜樣的女性學員看不見真相的殘酷。”莊烨輕輕說。

“也許我只是懶得寫辭呈。”

“如果是您,您會怎麽做?”

莊烨問出與錢寧類似的話,但他問的是沈漢會怎麽做,而不是如果他是錢寧,他會怎麽做。

“有一件事,算不上什麽大事,但卻是我的驕傲。”沈漢說,“作為指揮官,我有最低的己方傷亡率。在我的權力範圍內,我從來沒有讓一個不了解戰場殘酷的軍人上過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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