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徐佑佑的孤獨世界

最初的時候,徐佑佑并沒有察覺到天上那雙眼睛的存在,她只是感覺生活有點異常。

從哪裏開始的呢?

一個個不眠之夜,徐佑佑在反複追憶,應該是高二那年的夏天……

那天,她放學之後坐公交車回家。從車站到她家還有一段路,要路過一個福利福超市,那個超市很大,門口橫七豎八停滿了機動車和自行車,很多人進去,很多人出來。徐佑佑是個安靜的女孩,走路從來不東張西望。那天,她不知怎麽就鬼使神差地朝超市門口看了看,一個很瘦很瘦的女人正好走出來,她大約50多歲的樣子,穿着一條不怎麽合體的黑色連衣裙,拎着幾個購物袋,很吃力。

徐佑佑慢慢停下了腳步。

看到這個女人的面孔,她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了一段十分遙遠的記憶,她好像置身于大海的最深處,非常溫暖,沒有一絲光,她日複一日地酣睡着。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個世界中出現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全方位地裹挾着她,進入了一條狹窄、黑暗、漫長的通道,艱難地朝前運動,那種脫胎換骨的感覺萬分痛苦。終于,她的內視世界變成了一片亮堂堂的紅,身體被一雙手托起來,她由大海來到了陸地。她很不習慣這個世界的光線、空氣、噪音,“哇哇”大哭。終于,她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說着什麽……

她是徐佑佑來到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個人,徐佑佑竟然記着她的長相!而且,徐佑佑能肯定,她就是眼前這個很瘦很瘦的女人。

這個女人走到一輛自行車前,把那些購物袋放進車筐裏,正要騎上去離開,徐佑佑突然跑上前,叫了一聲:“阿姨……”

這個女人回頭看了看她,說:“你有事嗎?”

徐佑佑說:“阿姨,你是大夫嗎?”

這個女人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黑色連衣裙,笑了:“你看我像大夫嗎?”

徐佑佑想了想,說:“我出生的時候,是你給我接的生。”

這個女人詫異了:“你認錯人了吧!”

徐佑佑又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女人的五官,說:“不會。”接着,她有些突兀地說了句:“謝謝你。”然後轉身就走了。

福利福超市門口車來車往,速度都很慢,卻突然冒出了一輛摩托車,速度非常快,司機好像不會開,直直地朝徐佑佑撞上來……

她被撞出幾米遠,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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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很瘦很瘦的女人立即跑過來,和路人一起把她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徐佑佑的爸爸在外地出差,母親得到消息之後,瘋了一樣沖進了醫院,一進病房就問:“佑佑佑佑,你怎麽樣?”

徐佑佑正在輸液,她安靜地說:“我在超市門口看到了給我接生的大夫。”

媽媽上上下下檢查女兒的身體,确定只是大腿受了點輕傷,這才放下心,忽然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徐佑佑說:“我在路上遇見了給我接生的那個大夫,很瘦很瘦的。”

媽媽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腦門:“寶貝!撞沒撞到腦袋呀?”

徐佑佑拿開了媽媽的手,說:“我沒事。”

媽媽說:“那我問你,你知道是哪個大夫給你接生的嗎?”

徐佑佑說:“我不知道她姓什麽。”

媽媽說:“她姓汪,汪大夫。你出生之後,再沒回過那個醫院,怎麽可能認出她!”

徐佑佑就轉過頭去,不再說話了。

離開醫院之後,有一個周末,徐佑佑專門去了一趟婦幼保健醫院,看了看醫生公示牌,只有一個姓汪的,她不是徐佑佑在超市門口遇見的那個女人。

如果徐佑佑真的認出了給她接生的大夫,那才是怪事。可是她認錯了,這就對了。

後來,徐佑佑的媽媽找到了那個很瘦很瘦的女人,專門去登門道謝。徐佑佑終于知道,那個女人姓田,根本不姓汪。

這件事過去之後,徐佑佑的心裏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疙瘩——當時她為什麽認定那個田阿姨是給她接生的汪大夫呢?她的大腦裏并沒有儲存出生前後的影像,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偏偏在見到那個田阿姨的一瞬間,那段遙遠的記憶突然就冒了出來,感覺是那麽的熟悉……

還有一件事,同樣發生在高二那一年。

徐佑佑的前面坐着一個男生(暫且叫他V)。V長得弱弱的,白白的,特別不愛動,很少出去玩兒,他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成績一直很好。他有個壞習慣,總喜歡掰手指關節,上課的時候,徐佑佑經常聽到前面傳來“咔吧咔吧”的響聲。

盡管徐佑佑很努力,但是成績一直上不去,處于中等水平。在功課上V經常幫助徐佑佑。V丢三落四,不是忘了帶筆就是忘了帶本,徐佑佑也經常幫他解決“硬件”難題。兩個人的關系很好。

有一天上物理課,徐佑佑盯着V的後腦勺,突然感覺他是邪惡的,或者說,他終将變成一個罪大惡極、危害世界的人,她必須現在殺掉他,否則就沒有機會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就好像有人在大腦中這樣告訴她,那個聲音無比宏大,不可違背。

物理老師正在講臺上大聲講課:“聲音怎麽傳播呢?需要氣體、液體、固體,這些物質稱為介質……”

徐佑佑不知道大腦中的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她只關注眼前這個後腦勺。她感覺自己是正義的,她和這個後腦勺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你活我死。

她輕輕打開文具盒,拿起折疊式鉛筆刀,打算從V的背後伸過去,在他的喉管上用力割一下,于是任務就完成了。

她握緊鉛筆刀,慢慢朝前伸去,這時候,那個後腦勺突然轉過來,看了徐佑佑一眼。徐佑佑哆嗦了一下,趕緊問:“你……你借鉛筆刀嗎?”

V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就慢慢把腦袋轉了回去。

徐佑佑陡然恢複了正常——前面這個人是她的同學,一個成績優秀的老實學生。她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麽偏執地想殺了他。她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沒有一點暴力傾向,從小到大都沒有殺死過一只螞蟻。就算V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徐佑佑也沒有勇氣殺人。她悄悄把鉛筆刀塞進課桌內,伸開手掌看了看,滲出了濕淋淋的冷汗。她懷疑自己要瘋了。

時隔多年,每次想起物理課的那一幕,徐佑佑就後怕。她一直擔心,哪天又會突然變得不正常,從而變成一個殺人狂。

還有高三那一年,徐佑佑夢見某個地方地震了,天上炸着晴天霹靂,閃着紅色電光,大地像癫痫一樣瘋狂抖動,很多大樓“轟隆隆”倒塌下來,煙塵四起,那情景令人魂飛魄散。

激靈一下醒過來,徐佑佑吓得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回想夢中情形,地震的地方叫昌渝,徐佑佑有個同學,名叫李小惠,她家就住在昌渝,幾天前,李小惠突然辍學回老家了,分別的時候,她和徐佑佑還互相留了電話號碼。

天亮之後,徐佑佑從電話本中找到那個號碼,趕緊給李小惠打了過去,想告訴她,昌渝要發生地震,讓她小心。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她不耐煩地說:“你打錯了,沒有李小惠這個人!”然後就挂了電話。

徐佑佑看了看電話本,電話號碼沒錯啊。

第二天晚上,徐佑佑又夢見了地震的場景,整個過程跟前一天的夢基本相同。早晨醒來,她繼續撥那個電話號碼,希望找到李小惠。

這次是個老太太接的電話,态度很溫和,她說:“孩子,我們這裏沒有李小惠這個人。”

徐佑佑說:“阿姨,請問您這是哪裏的電話呢?”

老太太說:“昌渝縣委幼兒園。”

挂了電話,徐佑佑百思不得其解。她懷疑李小惠寫錯了號碼。

第三天晚上,徐佑佑再次夢到了地震。三天晚上做同一個夢,不可能是一種巧合。

早晨,她又撥通了那個長途號碼,就算找不到李小惠,她也要提醒他們,昌渝可能要地震。

這次是個中年婦女接的電話。

徐佑佑說:“請問,您認不認識一個叫李小惠的人?”

對方說:“認識。我聽說了,你打過兩次電話找她,我想知道你找她幹什麽?”

李小惠找到了!

徐佑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就說:“你們那裏可能要地震……”

對方沉默了一下,說:“李小惠原來是我們單位的老師,16年前的今天,昌渝發生過一場7.6級地震,她為了救孩子,在那場地震中遇難了……”

徐佑佑的頭皮一炸,支支吾吾地說:“我可能找錯人了……對不起。”

挂了電話之後,徐佑佑越想越怕,感覺自己可能被鬼魂附身了。

媽媽下班回到家,看到徐佑佑的臉色很差,就問她怎麽了。

徐佑佑一五一十對媽媽說了這件事。媽媽把她摟在懷裏,說:“巧合而已,不要多想了。”

爸爸下班之後,媽媽對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起去了書房。

過了很長時間,高大的爸爸走過來,摸了摸徐佑佑的額頭,說:“爸爸是個警察,我來幫你分析一下,也許是這樣子的——李小惠把她家的電話號碼給錯了,或者你寫錯了。昌渝有兩個李小惠,一個在幼兒園當老師,已經去世了;一個在衛城讀書,和你是同學。恰巧你把電話打到幼兒園去了。還有一種可能,幼兒園接電話的人不耐煩,編個故事吓唬你。”

徐佑佑說:“可是我為什麽老做那個夢呢?”

爸爸說:“我猜,你可能在網上看過那場關于昌渝大地震的舊聞,只是你不記得了,所以才總做那個夢。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徐佑佑說:“挺輕松的……”

爸爸想了想,突然問:“你們班真有李小惠這個人嗎?”

徐佑佑說:“當然了!她是我的朋友。我記得她還說過,她姑姑家就住在我們這個小區……”

爸爸問:“幾號樓?”

徐佑佑搖了搖頭:“她沒說。”

爸爸說:“明天我正好休假,我帶你去醫院看看,最近,你的思路可能有點……混亂。”

徐佑佑聽得出來,爸爸在盡力避免一些更準确的字眼。

第二天,爸爸帶徐佑佑去了醫院。醫生也說不出子午卯酉,只是開了些安神之類的藥。

那些藥就放在徐佑佑的床頭,她沒吃過一粒。

這時候,徐佑佑已經隐隐約約感覺到了那個東西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它的方位。如果那個東西是一個巨大的魔影,這些中藥丸子就是一支五顏六色的玩具槍,根本沒有任何殺傷力。如果用這樣的武器朝它發起進攻,只能把它激怒,那就更麻煩了……

本來,父母打算送徐佑佑去國外讀書,可是,她總是舉止異常,一個人在國外肯定不行,他們只能把這個獨生女留在眼皮底下。于是,後來他們再也不提送徐佑佑出國的事了。由于徐佑佑從小到大一直在學校領舞,領操,高考的時候,父母讓她報了本市的師範大學舞蹈系。

徐佑佑越來越封閉,天天躲在書中,離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說話永遠咬文嚼字,聽上去十分做作,尤其是第一次接觸她的人,會感覺很古怪。

進入大學不久,又發生了一件無法解釋的事。

某天晚上,徐佑佑忽然産生了寫作的欲望,剎那間,靈感如泉湧,她被沖擊得受不了,爬起來打開電腦,“噼裏啪啦”地寫起來,一個鐘頭的工夫,她就寫出了一篇3000字的小說,題目定為《瘋狂的眼珠子》。完稿之後,她感覺全身通泰,爽極了,把小說存在電腦中,上床睡了。

幾天之後,V來她家看望她。V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回衛城過寒假。這小子還是瘦瘦的,白白的,依然保留着那個老毛病,不停地按手關節,“咔吧咔吧”響,令人心煩。他在徐佑佑的電腦上看到了那篇《瘋狂的眼珠子》,問:“這是誰寫的?”

徐佑佑不想賣弄,就說:“網上複制的。你覺得這篇小說是不是很文采飛揚呢?”

V驚嘆不已:“這個故事太恐怖了!”

徐佑佑說:“那明明是一篇美麗非凡的愛情故事!”

V搖搖頭說:“我沒看出來。”

徐佑佑說:“那就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緣故了。”

第二天,徐佑佑逛書攤的時候,看到一本《民間故事·膽小鬼》雜志,買了一冊,回到家,按照上面的投稿郵箱,把《瘋狂的眼珠子》寄去了。

她壓根沒想到能發表。

兩個月之後的一個周末,徐佑佑在書攤上看到了最新一期《民間故事·膽小鬼》,拿起來翻了翻,赫然看到一個标題——《瘋狂的眼珠子》!讀下去,正是她寫的那個故事。

徐佑佑沒想到,她也能發表小說!反觀內心,她細膩、敏感、多情,充滿悲憫,追求完美,渴望表達,這些不都是作家的特征嗎?

不過,有個問題讓徐佑佑想不通,作者的署名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周德東。

顯然,編輯們搞錯了。

雜志上有聯系電話,徐佑佑用手機撥了過去,接電話的人正是《民間故事·膽小鬼》的主編。

徐佑佑說:“您好,我是《瘋狂的眼珠子》的作者。”

主編似乎有些迷惑:“《瘋狂的眼珠子》?”

徐佑佑說:“就是那個美麗非凡的愛情故事,發表在你們最新一期雜志上,我是兩個月之前投的稿,可是你們張冠李戴把名字搞錯了……”

主編問:“你叫什麽名字?”

徐佑佑說:“我投稿時用的是徐訴訴,第一個訴是告訴的訴,第二個訴是傾訴的訴。”

電話裏靜默了一會兒,主編才說:“徐訴訴,你是不是記錯了?那個故事是周德東的作品,他是我們雜志的主筆,我們不會搞錯的。”

徐佑佑不想争辯,說了句“主編對不起”,然後就匆匆挂掉了電話。

她把那個故事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絕對是她兩個月之前寫的,幾乎一字不差,怎麽變成了別人的作品呢?

想來想去,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V,他當時看過這個故事。

徐佑佑希望得到V的證實,并不是為了讨回那筆稿費,而是想看看她和這個世界究竟誰不正常。

V已經回北京了,徐佑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V,你記不記得你來我家的時候,在我的電腦上看過一篇美麗非凡的愛情故事,叫《瘋狂的眼珠子》?”

V說:“什麽時候?”

V的聲音在話筒中怪怪的,好像不是他了。

徐佑佑說:“兩個月之前,放寒假的時候!”

V說:“訴訴,你發燒了吧?我去過你家嗎?”

徐佑佑說:“你忘了?當時你還說那個故事很恐怖……”

V說:“我感覺,你說這些話才是最恐怖的!”

放下電話,徐佑佑仰頭朝天上看了看,天空很藍,飄着幾朵雲,亮得刺眼。穿過大氣圈,之上是太陽系、銀河系、總星系……這是科學,毋庸置疑。可是,徐佑佑還是感覺到天上有個東西在監控她,玩弄她。她無法躲避,哪怕鑽進防空洞,逃進大森林,統統無濟于事。時間久了,徐佑佑甚至感覺到了那個東西身上的某種人格——偶爾使壞,偶爾發脾氣,偶爾沉默陰森,偶爾露出含蓄的笑容,偶爾忙起來忽略了她……只是,它永遠不會放棄她,不會解放她,似乎那是它的使命。

徐佑佑再次感到了孤獨。

她一個人進入了一場無始無終的噩夢,沒人能幫助她。有一天,她注定要瘋掉。那時候她就能看到它的真面目了,它會拉着她的手,在失常的世界中狂奔。那時候,她就徹底解脫了,自由了,無牽無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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