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塵舊夢

趙衷拉過元容研墨的手,順勢遞給她一支筆,示意她繼續畫他未完成的深冬寒梅,邊伸手拿茶盞邊嘆氣:“這張家小姐委實是個傻的,她那性子若不是身份比她高誰還敢欺了她不成,何況還是個生臉。”

元容也忍不住皺起眉頭,朱唇微翹,“這公主也太不省心了,來中都還不足滿月,我這朝鳳殿收的夫人拜帖就堪比過去兩年了。”

“不若,就讓那公主驸馬住入宮中可好。”趙衷似不經意的瞧了她一眼,順手點了下梅花,“皇後這畫技真是越來越逼真。”

趙衷看似無狀,可元容知道自己瞞不過他。

平林公主當時初入南晉,攜驸馬入宮觐見是在朝堂之上她可以躲,可之後赴宮宴的時候,她是必須要出席的。

元容曾想過一千次、一萬次再次見到顧子期的場景,從未有一次,是她嫁作人婦,而他攜着嬌妻的相遇。她曾想過,自己到時候是會忍不住沖上去一巴掌打碎他的假面具,還是會對他視而不見冷眼相對,當然,這些想想如今只能是想象。

事實是,那日的元容帶着一國之母的微笑,她溫和的看着顧子期,“公主天姿國色,驸馬一表人才,真是一對璧人。”

“皇後客氣,我等自是比不得陛下與娘娘的。”顧子期一襲藏藍繡金袍,臉上的笑容依舊完美并具有欺騙性,要不是這張臉元容不止一次夢到,光聽這客套的對話,疏離的舉止,還真以為自己和他只是初次相見。

元容嘴角忍不住抽搐,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深,顯得心情頗好的樣子。可假的就是假的,哪怕僞裝的再好,她也無法百分之百的做到自然,些許失态在所難免。雖然當時趙衷眼神很少停留在她身上,可她還是感到了他有意無意的注視。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元容落下最後一筆,點點頭,“公主民間呆的太久,想是中都周圍已經游樂過了,是時候入宮了。”

“嗯。”趙衷輕咳了幾聲,元容已經習慣了他這副身體,總有那麽段時間時好時壞,接過元容手中的新茶,飲了口潤過嗓子,半響才道,“安夫人雖然體健,但畢竟有孕,把那公主的寝宮安排的離她遠些吧。”

“妾身知曉。”元容起身立到他身後,雙手搭上趙衷的額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按着。

趙衷眯起眼,溫柔的手揉着她的穴道,忽然覺的心中的壓着的那些石頭也漸漸不那麽沉了。他伸出手握住元容的指尖,軟軟的,有點暖,身後女子的呼吸聲聽起來安穩且平和。

他心裏微微嘆口氣,連他都不确定的東西,她怎麽可能會知道,這個世道,終究對誰都太過殘忍。

這天夜裏,元容睡的很不安穩,那些許久不見的畫面,一幀一幀,一段一段再度入夢,美得想哭,也痛的想哭。

那年,她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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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承載了母親太多的期望,不停地習着書畫,繡着花鳥。每次母親帶她出去,同樣的年齡,別家的小姐才只會背詩,她便可以稚嫩的寫出一手小藏頭,這家的貴女才開始學女紅,她就已經可以有模有樣的繡出幾朵小蘭花。看着她在一堆名門世女中出類拔萃,那時母親露出的欣慰眼神和驕傲的笑容,讓元容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到她們莫名其妙的去了應陽,她只記得那一年,她們走的匆忙,連與劉家小姐約好的賞花宴都沒來得及去,為此她還哭了鼻子。

只是從此以後,母親便不在刻意的讓她看書習字,哪怕她偷懶不去師傅那上課,母親也是一笑置之,她說,“女孩家,無需精通這些個。”

元容不懂,可是她很開心,于是,她開始每天叼着筆杆在書案前發呆,看着窗前大片大片的桃花,心理強烈的呼喚着,桃花啊桃花,你啥時候才能變桃子呢。

左手邊是她偷偷托叔父尋來的雜文,母親說她是大家小姐,雖可以少學點東西,卻總不好像沒教養的丫頭一樣整天走晃的。所以,她不能出去玩,只能看着滿園的桃花,幻想一下那一顆顆又大又甜的桃子。

然後顧子期出現了,元容覺得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年那張像極了桃子的臉。在陽光下和大片桃花相映下,顯得白裏透紅,他就這麽趴在窗戶上咯咯的笑着,驚的元容瞬間回了神。

接下來,顧子期在窗外看着她,她在屋裏看着顧子期,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許久以後,他似乎覺得無聊,雙手一撐,從窗戶外蹦了進來。上好的錦緞配上那厚厚的白狐貍皮,腰間挂着一塊雕刻精細的瑤佩,種種都标志着他的身份——一個小小的貴公子。

他拍着元容的頭對她說:“就你,我不嫌棄你個子矮,陪我玩吧。”

元容發誓,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麽好看的小公子,雖然當時的她并沒見過多少公子。

應陽的街道上,她一身青衣小褂站在顧子期身邊,扯着他的錦袍抱怨,說這身小褂是她去下人房偷的,得手後還不小心碰上了老管家,瞬間就吓掉了半條小命。顧子期看着她眯眼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容兒,你這小厮的面容未免也太俊美了吧。”

她當時喜歡看顧子期的笑容,眼睛彎彎的,眉宇之間一片溫柔,而她,就溺死在了這片溫柔當中。

再後,夢中的她看到了邙山,那個還未及笄的她,她一個人蹲在山腳的松樹下偷偷的哭。

睡夢中,元容忽然感覺眼睛有點熱熱的,她擡手揉了揉眼眶,懸着鲛绡寶羅帳便印入了眼簾,珍珠點綴于簾上,金線滾邊繡的牡丹花甚美,風起绡動,一片盛開。

真是沒用啊,元容擡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碰到了那根紅線,順着紅線拉出了那塊她帶了多年的玉佩,小小一塊卧在手心,帶着她身體的溫熱。

元容不知道為何自己還要帶着它,或許是不舍得,亦或者是不甘心。她不明白,當年顧子期離開時那麽篤定,把最重要的東西都給了她,後來他們怎麽就這麽成為陌路了呢。

“你也鬧夠了吧。”顧子期坐在廳內看着平林,整個廳堂被平林弄得富麗堂皇,寶頂上挂着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燭苗在薄如蟬翼的琉璃罩下微微晃動,大小勻稱的東珠被顆顆串起,細密的垂下,如同簾幕,裏面放着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張山老人的絕筆字畫就懸在書案前,架上琳琅滿目的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名貴古董。

如此窮工,倒還真合了平林驕奢的性子。

“我哪裏有鬧。”平林絞着手指立在他身邊,貝齒輕咬着下唇,用鼓起的臉頰來宣示她的不滿,也是只有面對顧子期,她才會收起嚣張,隐約透露出小女兒姿态,“若不是我那一鞭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進去呢。”

顧子期似不滿意,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嘆,平林知他這次來南晉,母後給他的壓力甚大,她也忿忿不平,皇兄的爛攤子憑什麽要子期來收。本來她也想乖巧一些,可是這南晉的女人實在是入不得她的眼,而自己也把對皇兄的不滿全發在了她們身上。

如今惹了這麽些事,想來顧子期是真的有些生氣了,心裏咯噔一下,平林手指絞着衣帶,慢慢蹭到他身邊,然後扯住他的衣袖,“子期,你莫要惱我,我以後都聽你的便是。”

“入宮以後可千萬不能使那小性子了。”

“嗯。”平林聲音弱弱的,像貓叫一樣從嗓子裏悶出來。

顧子期躺在床上,聽着身邊熟睡的女子的呼吸聲,不由得有些頭疼,平林這性子實在是太過沖動。想顯後為人謹慎果斷,聰慧狠絕。生的一雙兒女卻偏偏沒一個随她,也難怪她心裏焦急,想要盡快斬草除根。

随手給平林掖了掖被角,熟睡的她安靜的陷在被子裏,少了眼睛裏的流光,眉心上的一顆紅痣反而顯得比白日更加奪目。

顧子期起身離開床榻,推開屋內的梨花木雕窗,窗戶微微發出吱扭聲,風透過窗縫,嗚咽而過,在這安靜的深夜顯得特別清晰。

雨絲飄飛而下,帶着些許寒意灌入顧子期的衣袍,他看着窗外,院內的紅花被雨水打散了一地。

翌日,大蜀長公主奉旨入宮。

元容沒想過這麽快會見到平林公主,聽到樂衣通報的時候,連手中的茶盞都忘了放下。

“現在什麽時辰?”

“回娘娘,辰時。”

“秋歸給本宮着裳,樂衣去請公主先進來歇息吧。”不能怪她,以元容對這位公主的風聞,她覺得平林怎麽也要等些時候才會過來問安的。

鏡中的人一身赤色的錦袍,上繡上着大片的金絲牡丹,雲髻微聳,戴着鑲珍含翠的金玉步搖,粉面含春,唇未啓而眉眼先笑。确定這身打扮應該不會失儀了,元容才起身踏入正廳。

再次見到平林,她正閑适的坐在廳內,左手撐額,兩名眼生的宮女立在她身邊為她打扇。這是元容第一次近距離的打量她,眉心一點嫣紅顯得甚為奪目,眼神雖有些淩厲,但是勝在長了雙彎月眼,天生含笑,似媚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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