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更新時間:2017-03-19 19:00:08 字數:6589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經·邶風·擊鼓》
仿佛像是做了一場夢。
鄧箴在猝不及防間就被鎮遠侯府的人馬親自送回了荞村,和她一起回家的是弟妹和一整車的绫羅綢緞及一匣子金“鄧小娘子,日後自行珍重。”燕奴從頭到尾都皺着濃眉,一張臉難看得不能再難看,可是一想到她畢竟是有大功的,還有自家侯爺的那一腔情思,也只得硬聲硬氣地擠出這句客氣話來。“鎮遠侯府不是不知恩的人家,往後倘若有事,命人到侯府梢一句話,能幫的,我們自會相幫。”
鄧箴失魂落魄地e立在馬車前方,仿佛沒聽到燕奴的話,又仿佛聽進去了。良久後,在燕奴都快翻臉走人的當兒,終于低聲開口。
“請,好好照顧侯爺。”
燕奴差點一拳砸向身旁無辜的大馬上——不能揍人,只能槌馬了——娘的!這話還需要她在這兒假模假樣的假關心嗎?
她自己都幹什麽去了?
成日只顧着張羅吃食投喂主子,最該喂進主子嘴裏的明明是她自己,偏偏又也不知到底是誰不開竅,難不成還真要他狗膽包天的給她和主子下春藥,捆一捆扔上同一張榻嗎?
不知所謂!
燕奴掉頭就要走,他怕自己再不走,就會失控地抟起鄧小娘子的襟口一頓臭罵。
“燕大人——”
“幹嘛?”燕奴臉色陰沉地回頭瞪着她,一臉不耐。
她低聲道:“無功不受祿,還請大人将那些禮匣子帶回侯府。”
“你是想害我辦事不力,在侯爺面前丢大臉嗎?”燕奴危險地眯起眼。
“不是這個意思。”她無奈地苦笑,心知是自己理虧,所以一點氣也生不起來。
燕奴惡狠狠地再瞟了她一眼,随即躍上馬,鐵臂一揚。“走!”
侯府鐵騎煙塵滾滾而去在旁邊憋忍了許久的鄧甘和鄧拾已經咚咚咚地跑過來撲進她懷裏——“阿姊!”“大姊姊!”
她緊抱住懷裏這兩個明顯胖了一圈的軟甜小娃兒,蒼白落寞的小臉終于浮現一朵歡喜的笑容。
“甘兒和拾兒這些日子乖不乖啊?”
“乖,甘兒最乖!”鄧甘一挺小胸膛。
“拾兒吃飽了。”鄧拾摸摸自己的小肚子,紅潤粉撲撲的小圓臉格格笑了,“飽飽的。”
她眼眶一紅,想起弟妹在別院備受照拂,可她自己卻為了心中那不能見人的心思……那般待他。
鄧箴心中亂紛紛,一霎覺得這樣也好,自己确實不該再與他有任何幹系,可一霎又覺自己恩将仇報,明明知道他病體艱難,居然還這個時候離開侯府?
“大姊姊,你未免也太不争氣了。”鄧細酸溜溜中帶着一抹尖刻的嗓音劃破了她恍惚怔忡的思緒。
“細兒,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她神智恢複清明,秀眉微蹙。
“若不是大姊姊本事不夠,我們又何至于被掃地出門?”
鄧細在別院中好吃好喝,備受關照,今日卻被匆匆送出別院回到家門前,見着熟悉老舊的屋舍,想着日後還得過着缺衣少食的苦日子,又教她如何不酸苦惱怒?
“這裏才是我們的家。”鄧箴臉色一沉,嗓音粗啞而嚴肅地道:“侯府不欠我們什麽……細兒,我也不欠你的。”
鄧細一窒,神情不知是羞是惱是愧,半晌後,哼了一聲拂袖回屋。
“小姊姊好愛生氣。”鄧甘黑溜溜的眼兒看着鄧細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嘟囔告狀。
“哼!哼哼!”另一個小豆丁也學着鄧細的模樣,小圓臉煞有介事地瞪大眼,仰起小鼻頭,拿鼻孔示人。“哼哼哼哼!”
饒是心緒紊亂如麻,鄧箴還是被弟弟們逗笑了。
只是兩個還不到她腰間的小弟弟,卻比細兒那個年将十五的姊姊還要懂事多多。她摸摸弟弟們的小腦袋,低聲喟嘆,眉宇又複郁悶難當。
罷了,眼下該煩惱的還不是細兒的性情頑劣,而是經過當日一場混亂後,就算村民們因着侯府威勢,不敢輕易再尋他們姊弟的麻煩,可是往後姊弟四人于這荞村中更是人人敬而遠之的異類了。
她不能讓弟弟們在這充滿防備與敵意的地方長大,況且陳家的事一鬧,這方圓百裏內,還有哪家兒郎願娶細兒?
鄧箴環顧着這居住了十六年的家,滿眼悵然……
安置妥了弟弟們,鄧箴撚滅了油燈,關上了房門,明明累得狠了,她卻一絲睡意也無。
隐隐月光灑落,她悄然出了屋,抱膝坐在後院的大石頭上,望着滿天繁星發起呆來。
心底翻江倒海,卻渾渾沌沌成了一塌胡塗……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可又好似她的心已然走過了一整個春夏秋冬,嘗盡了苦澀酸甜,最後依然花落成泥。
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做,明日一早将荒蕪的菜園打理好,之前臨走前匆忙收進地窖裏的大白菜是無暇腌成醬菜了,不過還是可以刨絲抄水揉制粗鹽,兩三日曬幹,帶在路上,餓了夾胡餅吃。
還有這屋這田,得尋空賣了,以後到了南方也不知是什麽樣的景況,多攢點錢在身上總是安心些。
她還得到鎮上打聽可有往南方的商隊能讓他們一家跟車,雖說如今天下清平安泰,可弟弟們小,她和細兒又是女子,看在歹人眼裏就是小菜一碟兒,吞了都不擔心磕牙的。
“唉。”她越想越頭疼,喃喃道:“我真的應該這麽做嗎?”
遷徙是大事,路上風塵仆仆三餐露宿,就算她己盤算好了買輛驢車跟着商隊走,弟妹也好歇息,可萬一路上他們受不了颠簸之苦,有個什麽頭疼腦熱的,又該如何是好?
她苦惱地揉着突突抽痛的鬓角,只覺前途茫茫,兩頭看不到岸。
鄧箴渾然不知在身後的屋檐上,有個修長清瘦的身影裹着玄狐裘衣,靜靜盤坐着,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默青衣玉頸環着柔軟發亮的玄狐領子,明明該是溫暖至極的,可他始終覺得心空蕩蕩,涼得隐隐生慌。
唯有看着她,他才覺得自己不再是一縷孤零零的游魂,仿佛只要伸手觸碰,就能握住了她帶來的,有着滿滿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
可阿箴,我永遠不能走近你。
“你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他低喃。
燕奴最近心事重重,執行任務砍起人腦袋時都不覺得痛快了。
眼看自鄧小娘子離府之後,侯爺依然日日處置公務,日日慣常地服苦藥湯子,偶爾彈琴,和文先生弈棋……
但是燕奴還是發覺,侯爺不會笑了。
不,雖然面上還是笑容溫雅清淺,可那笑意從未達到眼裏過,總是那麽笑着笑着,人就出了神,目光會不自禁落在門口遠處,好似在等着什麽人來。
燕奴心都要碎了。
要早知道那鄧小娘子是這樣的大禍害,他當初在化與樓上就應該一只暗器滅了她——“有事?”
“嗯,真想讓她有事!”燕奴咬牙切齒,随即被默青衣疑惑而銳利的眸光盯得心虛了一下。“咳,侯爺有何示下?”
默青衣清眉略整,“你不是前來票事?”
“啊,是,是有要事前來禀報侯爺。”燕奴吞了口口水,暗罵自己的閃神粗心,神情忙肅穆端正道:“龍駕回宮了,皇上有旨,召您清華殿議事。”
吳王謀逆一事,還有貴胄士族官員參與進去的名單內情詳細,他早已在事變隔日一早,便命飛隼送到皇上手中。
想來,在龍駕回銮的這一路上,皇上心裏已有決斷了。
安定伯府……
他胸口隐痛,神情卻波紋不興。
當初藉由陳良的彈劾,讓安定伯府欺男霸女的惡行揭露于龍案前,惹得龍顏大怒,将一等安定伯府降為三等,另罰俸一年,子弟責十杖,就連看來最安分的安定伯世子也被停職待查七日方回職,警告之意大過懲戒,能摘出來的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對李羿……他已經沒有耐性了。
“本侯馬上進宮。”默青衣默默起身,換過侯爺爵服金冠便坐入轎中,穩穩地入宮去了。
雖然身為皇上信臣,他早已蒙金口特谕,入宮後可不下轎不下馬,可默青衣依然在轎子進了九陽門後,堅持下轎緩步走向清華殿。
燕奴忠心耿耿地随扈在身後,卻在清華殿前的金階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昭儀脫簪請罪地跪在金階上,風華猶存的美麗臉龐素淨無顏色,眼底隐約可見夜不能寐的暗影,在聽到身旁隐約有動靜時,猛地擡頭,美眸霎時綻放了希望和祈求的光芒來。
“青兒?”
默青衣凝視着這個向來溫柔親切的大姨母,眸中神色複雜,“娘娘,您這又是何苦?”
“那是本宮的母族。”李昭儀淚眼迷蒙,感傷惆悵地道:“若是你母親還在,她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惜母親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嘆息是自嘲。
李昭儀一震,心沒來由怦然狂跳了起來,嘴巴有些發幹。“青兒……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難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禍臨頭?還有羿兒,他畢竟是你嫡親的表弟啊!”
“微臣只聽命于皇上。”他平靜地回道,“安定伯府有沒有過錯,當有皇上聖裁,誰也幹預不得。”
“青兒!”李昭儀嬌容變色。
“姨母,”他眸裏掠過一絲異樣,仿佛是感慨,又似是悲憫,随即恢複清平沉靜。“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人總該自知。”
李昭儀隐于素袍底下的纖纖指尖緊握成拳,心下如驚滔駭浪。
他這話……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擱。”他長睫微垂斂住了所有心緒,輕聲道:“此處風大,還望娘娘自珍貴體,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兒……”李昭儀看着前方高挑颀長卻瘦削的背影,眼眶發熱,難掩語聲的瘡啞。“你,始終不能原諒姨母禍及了你們母子嗎?”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動也不動,燕奴則是眼神陰鹫地瞥了李昭儀一眼。
“青兒?”
“我寧願相信那是命。”良久後,他低道。
當年引山賊寇作亂,正于弱冠之歲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親,卻因此一見傾心互許鐘情,只是母親當時己入選秀女名單,姨母卻是另外許定了南陽鄧氏大郎君……最終姨母為了母親毅然退了鄧氏親事,自願進宮,致使母親得以嫁予父侯,鄧氏大郎君卻遠走他方。
母親和父侯恩愛逾恒,心中卻始終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會連累姊姊到那不見煙硝的可怕後宮中同嫔妃厮殺?
因着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鎮遠侯府一向是姨母于宮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親進宮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卻陰錯陽差之下,誤飲了獨孤貴妃命人下于姨母參湯中的子母蠱,以及——他閉了閉眼,清俊臉龐肌肉隐隐跳動着,胸口那蠱毒仿佛又大肆齧咬了起來,疼得他冷汗涔涔,無法呼吸……
燕奴敏銳察覺到侯爺的異狀,臉色大變,急忙想扶住他,卻被他揮退了。
“我,沒事。”
李昭儀心疼慌亂地喊道:“青兒怎麽了?他又發病了嗎?快召太醫——”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緊緊掐握住了心髒擰絞着,他面色慘白如雪,修長挺直的身軀搖搖欲墜了起來……
“侯爺!”
燕奴驚恐地大吼一聲,非但驚動了清華殿的金吾衛,連皇帝和定國侯、關北侯與冠玉侯全聞訊沖了出來“青衣!”
“阿默!”
李昭儀不敢置信地望着這一幕,美麗淚眼裏掠過了一抹深深的……
震驚與怨毒。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鵝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雖雖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咣啷一聲,鄧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離破碎醬菜四濺!
她心髒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祥預感齊湧而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冰冷發麻。
怎、怎麽了?怎麽會這樣?她是病了嗎?
鄧箴拼命大口吸氣,卻止不住暈眩和慌亂的心緒,撐在門邊好半晌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許是近日忙着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緣故吧?”她喃喃自語,極力說服發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搖搖頭,趕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醬菜收拾幹淨,再把最後幾罐醬菜裝進大包袱裏,綁縛好了之後,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這些是留給他的。
待離開荞村前,她會托鎮上食店掌櫃的幫忙把醬菜送到鎮遠侯府,此外她也寫了醬菜和魚醬的種種制法于布絹上,屆時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該如何腌制,往後……往後侯爺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醬菜了。
“你真的要走?”鄧細不知何時靠在了門邊,因豐潤而顯得嬌嫩美豔的小臉有着一絲煩躁的陰郁。
“是我們都要走。”她對這個大妹妹已然無力教誨,只能努力平心靜氣道。
“我不走。”
鄧箴眼神銳利了起來。“為什麽?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陳家嗎?”
“陳家算得了什麽?”鄧細冷笑,想起自那日他們回村後,陳大郎君便忝着臉過來同自己殷勤賣好,言談間諸多陪小意兒,卻是暗隐打聽鎮遠侯府之事,她就覺得一陣惡心。
哼,知道她們姊妹和鎮遠侯府有關系,現在倒是迫不及待來攀附讨好了,她鄧細如今又怎麽可能還會把這等下賤不堪之人看在眼裏?
長姊傻,她可不……
鄧細不信憑着自己過人的美貌,無法博得一個錦繡風光的前程,她定要讓陳家和荞村衆人後悔莫及,也要讓長姊看明白誰才是鄧家真正的頂梁柱!
前朝有寡婦再嫁尚且能稱後,受帝王恩寵一生,她鄧細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憑着嬌容麗色,想做富貴人家的寵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麽?”鄧箴心下一凜,眯起眼,語帶警告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放棄你嗎?”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大姊姊,你為什麽總是看低我?我鄧細既然吃過那麽大的虧,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讓自己栽第二次跟頭,你信我,只要你願意引薦我進鎮遠侯府,我一定能奪得侯爺的寵愛,坐上堂堂貴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記掌掴聲響亮地響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無法敵得過鄧箴內心的震驚痛苦和滿滿酸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憑什麽打我?”鄧細捂着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憤怒地尖叫起來。“陳家的事是我錯了,你教訓我我無話可說,可我今兒又說錯什麽了?”
“鎮遠侯是我們的恩人,不是你攀權附貴的獵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夾雜着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沒本事!”鄧細美眸赤紅,口不擇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侯爺,令得他歡悅滿意,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出侯府……”
“鄧細,”她顫抖的手緊緊拳握,整個人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明日我們就走。”
“要走你們自己走。”鄧細深吸一口氣,嬌美的臉龐敵然地昂起。“日後你就會知道,還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鄧家門楣,爹娘在鄧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統統都會拿回來。”
“南陽鄧家跟我們再無幹系。”鄧箴的聲音寒冷如冰,“在他們眼中,沒有親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兒和拾兒會跟我走,也許往後一生清貧度日,可至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待價而沽,随時能被犧牲的東西!”
“你這是什麽意思?”鄧細敏感地察覺出了她話中的異樣。“爹娘當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寧可死都不願回南陽鄧氏。”她冷冷道,“這就足夠了。”
“鄧箴——”
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連看也懶待再看這個無可救藥的大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