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忱一年前買了沿湖的大平層,坐北朝南,俯瞰湖景。霞湖北岸是連綿青山,宛若殊女醉卧,南岸是繁華的商業區和住宅區。

傅忱買的這層四面采光極好,景色通透,南北兩扇落地窗仿佛通往兩個世界。

也空曠的像個樣板房。

傅忱有輕微的潔癖,廚房不開火,阿姨一周上門打掃兩次。

從前,陸淺衫說她以後要有兩間書房,窗戶朝向相反,清晨看這座城市蘇醒,晚上看霞湖山水歸寂。

陸淺衫說每間書房都要有寬闊的辦公桌,她早晨下午換着地方碼字。

陸淺衫說……

于是傅忱買了二百多平的高樓大平層,切分成三塊區域,從左往右依次是,主卧帶書房,客廳廚衛,客卧帶書房。

他看着倒扣在桌面的相框,覺得心煩氣躁,再次後悔分手了還按照陸淺衫的喜好買房。幸好他只周末來住,平時就住六中旁邊的小公寓。

公寓狹小,他媽覺得兒子生活得太苦,勸着他換工作。傅忱只好周末象征性地過來這裏住住。

住一次郁悶一次。

今天之前,傅忱還想着哪天把房子賣了拉倒。可他總抱着微乎其微的念想,萬一分手有隐情呢,萬一陸淺衫想通了後悔了呢?

“砰——”

傅忱把相框掃進垃圾桶,他現在知道了,陸淺衫過得很好,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哪怕用着她那不上不下的文筆,也能寫出精彩絕豔的故事,混得風生水起。

而傅忱這個人,早就被她扔到犄角旮沓裏塵封了吧。

該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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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忱閉了閉眼,身側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明天八點陪你姐去離婚。”

“好。”傅忱給他媽回消息,皺了一天的眉頭微微舒展。

他姐傅欣在大學期間和一個窮小子潘誠談戀愛,一畢業就結婚,家裏雖然不是特別滿意,但也沒有阻止。誰知潘誠婚後原形畢露,拿着傅欣的錢,開着傅欣的車,在外面花天酒地撩小姑娘。

傅欣不見黃河心不死,家裏人都勸她離婚,她憋着一口氣等浪子回頭。等了兩年,等到小三大着肚子找上門,才認清人渣是不會回頭的。潘誠不肯松開這棵搖錢樹,離婚官司又扯了半年,明天終于有個了結。

傅媽媽本來對家世沒有偏見,經過這一遭,反而講究起門當戶對,父母家教這一套來。她也不待見陸淺衫,傅忱當初抱着和陸淺衫結婚的心思,但陰差陽錯沒法帶她見家長。

在傅忱說動他媽後,以為兩人可以更進一步時,分了。

細細想來,時間也兩年多了。

或許他們家姐弟都活該要過“兩年多”這個坎,癡情死心眼認不清人。

傅欣都走出來了,沒道理他還不如他姐。

傅忱想到明天要接他姐去民政局,忽然心跳快了些,仿佛在預示什麽。

預示他與過去告別?

傅忱任由這種預感周生,在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中,他的心髒只為陸淺衫加速、沉溺。從今以後,它喜歡的頻率合該深深掩埋,今晚做最後徒勞的掙紮。

……

民政局周六也有上班,傅忱被要求回家吃早餐,然後接傅欣去離婚。

傅家書香世家,祖輩都是在藝術文化界叫的上名的人物,傅忱爺爺是歷史學者,父親是書法家,奶奶年輕的時候搞藝術,母親也是大學教授。家裏随處擺的東西都是有點年份的,尤其是書房,傅忱不愛進去。

父母和祖輩住在一起,小輩偶爾回來看看。

吃早飯時,林映女士把戶口本交到兒子手上,“今天一定得離了,看着你姐,不許她心軟,沒離成你也不要回來了。”

傅欣擡頭看了她媽一眼:“至于麽。”

這場婚姻讓她心力交瘁,幾天幾夜地沒睡好覺。

林映:“至于,你就是從小沒吃過苦,腦子不靈光随便什麽人都能死心塌地的,你是大的,得做出榜樣。”

傅忱接收到母親瞥過來的目光,知道這後半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挑了挑眉,動手給奶奶剝了個雞蛋。

林映見傅忱無動于衷,又試探着問:“李家的姑娘前些天留學回來,你們幼兒園同學,記得嗎,有空一起吃個飯。”

傅忱剝雞蛋殼的手指一頓,兩指一按,把白嫩嫩的雞蛋擠進一個小碟子裏推給奶奶,“行。”

這下桌上的人都震驚了,齊齊驚訝地看着傅忱,這種變着名頭的相親,傅忱以前可是一百個不願意,今天被傅欣離婚的事刺激開竅了?

林映歡天喜地地去張羅相親的事情,傅忱耐心陪着家人吃完早餐,把戶口本往褲兜裏一揣,恰巧碰到手機震動,提示有消息進來。

奶奶就坐在傅忱旁邊,年近七十,身子骨硬朗,她帶着老花鏡,看傅忱的時候把眼鏡框壓下來一點,自以為悄聲問:“真忘了那姑娘了?”

饒是傅欣都忍不住豎起耳朵聽傅忱的回答,在過去林映一念叨她婚事的時候,傅欣都把弟弟拖出來擋槍,“比起我這要離婚的,媽您不覺得傅忱一副‘不婚’的架勢更揪心嗎?”

傅忱跟家裏說他有女朋友時,正是傅欣為了潘城那家暴渣男跟家裏鬧得最兇的時候。當局者迷,全世界的人都看清了潘城,就傅欣還把他當個寶,為他頂撞家長,為他對抗世界。氣得林映一天要念八百遍“門當戶對,古人智慧”,一下班就去傅欣小區門口,打電話詢問女兒今天有沒有被打,有的話她就要沖進去馬上報警。

傅欣說了許多“我很好,他今天在家,他沒打我”的謊話,從泥潭抽身時,忽覺她最對不起的不是自己,而是為她操碎心的媽,以及被她連累的弟弟。

林映女士以前很講道理的,大概從那次和潘城的鄉下父母理論,被對方“潘家人怎麽對媳婦是潘家的事,娘家人不要手伸太長”的神奇邏輯氣到之後,觀念就整個跑偏。

她怕傅忱走傅欣的老路,像只老母雞一樣護着不肯讓一步。林映覺得自己是對的,因為事實證明,陸淺衫的教養還不如潘家。

傅忱一邊從兜裏掏手機,一邊側耳聽傅奶奶的問話,認真地點了點頭,“嗯……”

尾音還壓在喉嚨裏,傅忱看清消息,眼神猛地一深。

消息來自他的工作號碼,學生王夢發消息告訴他作者路長離把幾處标點符號全改了,和傅老師說得丁點不差,她想問傅忱是不是認識作者,能不能要個簽名,并且保證要完簽名絕對絕對不會在高考前看小說了。

傅忱嘴唇抿成一條線,舌頭頂着上颚,喉結滾動,當着全家的面,想罵又罵不出來。

陸淺衫真是……誤人子弟啊!

不僅誤人子弟,還誤人師長。

傅忱想起那個在教室後門一晃而過的身影,陸淺衫知道他在六中任教,卻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作風一如既往地絕情。

傅忱不願意承認,他選擇擱下陸淺衫,有一大部分原因在于他遍覽網絡,找不到關于陸淺衫的一點現實生活的痕跡。或許是為了讀者把她前後兩個筆名聯想在一起,陸淺衫從不在新筆名透露任何個人信息。

也意味着她不想被傅忱找到,寧願兩人是分手後的陌生人。傅忱愈是證實這一點,心底越涼。

在他決定放下陸淺衫的時候,她卻故意晃到他面前。

傅忱心裏生出了一點恨意。

……

陸淺衫剛從派出所出來,她用弟弟高考為借口,又給了父母六十萬,才讓父母點頭同意把姐弟兩的戶口遷到這個城市。

目光順着派出所的藍色指示牌,陸淺衫手裏緊緊捏着戶口本看了一會兒天。

六十萬,掏空九成積蓄買斷自由。

陸淺衫眨了眨眼,水光漫上眼角轉瞬即逝。因為六十萬彩禮就想把她嫁給暴發戶無賴瘸腿兒子改善基因的惡心事,終于不會再發生了,縱然這一路她失去的足夠遺憾終身。

初夏熱風吹過牛仔褲的褲腳,包裹得嚴實的小腿悶得站不住。陸淺衫想叫輛車,又想到自己要重新攢錢的大事,猶豫了會兒,目光一轉,看見一男一女從一輛寶馬下來,相攜走進對面的民政局。

男的帥氣優雅,女的溫柔美麗。

陸淺衫瞳孔一顫,下意識往派出所指示牌後面躲。對方根本沒往這邊看,倒顯得她自作多情。

“阿忱……不、傅忱他要結婚了……”

陸淺衫喃喃自語,她心裏唾棄自己此時的行為就像一個要破壞幸福家庭的小三,腿腳卻不受控制地穿過馬路,借着柱子的掩護,觀察傅忱和他的準妻子。

如果這個場景出現在陸淺衫的文中,她大概會寫出“惡毒的女配用陰狠貪婪的目光描摹着男主角的背影”這樣的形容。

陸淺衫知道自己此時有多糟糕,她不忍心再看,快走幾步,走到民政局另一側去,靠牆平複酸脹的眼角。

今天,她的人生走出了一個牢籠,還未窺見天光,太陽便永遠沉入東山。

“我就問你結不結婚!你給個準話,不帶這麽放鴿子的……我、我警告你,機會就這麽一次,你不結老子、老子找別人結了……”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平頭壯漢突然氣勢洶洶地朝陸淺衫走來,一邊對着電話那頭放狠話。

“我告訴你,民政局旁邊別的沒有,剛離婚的,沒結婚的一抓一大把,這位小姐,你男朋友是不是放你鴿子了,我女朋友也放我鴿子,不然咱兩湊合得了。”

似乎是覺得電話那頭作天作地的女朋友能看清這邊的情景還是怎麽着,平頭哥一把揪住陸淺衫的手腕,“走,我們領證去!”

陸淺衫表情空白,就算是民政局旁也不帶這麽發對象的,她掙紮着抽出手腕,可是這位力氣強勁的大哥一邊拖着她一邊跟手機那頭的女朋友吵架,完全沒把心思放在陸淺衫這邊。

陸淺衫只是他用來氣女朋友的一個工具。

工具理應沒有感情,可是陸淺衫看着自己離民政局大門越來越近,快要急哭了。

“我不認識你,你松手……”

傅忱還在裏面排隊登記呢。

無論是不想被傅忱看到這樣糟心的境遇,還是出于前女友不應該出現在傅忱人生大喜之日的道德感,陸淺衫都不能進去。

裏面有人被平頭哥的大嗓門吸引,探頭往外面看,陸淺衫急紅了眼,壓低聲音呵斥:“我報警了!”

“報警?對,警察管不管結婚放鴿子的事?”

溝通無效,大堂工作人員積極出門調節:“婚姻自由,先生,您就算拉她進來,我們也是不能給您登記的。”

“女朋友反悔了肯定是你哪裏做得不對,得好好哄,你這小夥子把人家手都抓紅了。”旁邊熱心的大媽看見陸淺衫手裏的戶口本,把兩人當成了小情侶。

“我不認識……”陸淺衫有氣無力地擡起頭解釋,恰好對上傅忱冷冷的目光,隔着幾個人看向她被平頭哥抓住的手腕。

剩下一個字卡在喉嚨裏,陸淺衫一時間失去所有語言。

平頭哥不知電話那頭說了什麽,終于從自己的世界清醒,向陸淺衫深深一鞠躬,慌忙跑了。

周圍人各回各位,兩人間驟然一空,好像有人忽然把兩條平行線擰在了一起。

陸淺衫不自覺握緊了手裏的戶口本,良久才找回自己幹澀的聲音:“恭、恭喜啊。”

她低着頭看自己的鞋尖,努力思考今天出門有沒有把平底鞋擦一擦,怎麽看起來有點黑,然後恍然大悟,是被方才那位平頭哥踩了幾腳。

視野內,一雙擦得铮亮的皮鞋離她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三公分以外。

“阿忱,不介紹一下?”傅欣問。

“大學同學。”陸淺衫小聲地、迅速地開口。

有人從她手裏奪走了戶口本,一道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不用恭喜,我來離婚的。”

傅忱看清了戶口本主頁戶主就是陸淺衫,把兩本戶口本合在了一起。

傅忱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還沒有告訴家裏,陸淺衫,幫我這個忙,我們互不相欠。”

幫什麽忙?

陸淺衫瞪大眼睛擡頭,差點撞到傅忱的下巴。

一雙戶口本出現在她面前。

傅欣看呆了,她心想:“媽,早說了戶口本不要交給阿忱。你看,他比我瘋狂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呀!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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