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晏家老爺子要去看晏陌,魏飛清讓陸歸一去探望韓毅。

陸歸一在韓毅床邊坐下來,伸出手去,韓毅握住他的手,輕輕道:“請恕先生恕罪,學生不能起身拜見。”

陸歸一搖頭,祝嬰心在他面前低下頭,道:“抱歉,陸先生,我不能将晏先生帶回去,連韓毅也……”

“嬰心啊,你先帶着大家會書院吧。”陸歸一長嘆一聲,悲涼道:“此事,本該是我來解決,我卻以自己眼盲為借口,将責任推脫到你身上,是我錯了啊。”

祝嬰心的心好似被一只手緊緊鉗住,胸口悶悶,喘氣都覺得難受,她艱難道:“不是,這件事本來就因我而起,是我辜負先生的期待,是我的錯……”

“嬰心,你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相信你。”陸歸一低頭微微一笑,“帶着苌碧、韓毅,回去吧。”

“可……”

“如同我們相信你一般相信我,好嗎?”陸歸一轉頭看向她的方向。

祝嬰心被他的眼睛看得害怕,在陸歸一那裏,她心中的一切,無處遁形。她跪下來,往地上磕了一個頭,鄭重答應陸歸一:“是。”

馬車從璇霄丹臺搖搖晃晃出去,祝嬰心與韓毅同處一輛車中,她抱着韓毅,拉起簾子一角,向外看去,赫然見街邊人群中站着的赤風館的人。

他們看了祝嬰心一眼,似乎确定了她的情況,默默退去。祝嬰心握緊拳頭,一只冰冷的手覆在她拳眼上,包裹她的拳頭。

祝嬰心低頭一看,韓毅閉着眼睛,似乎是車廂太過搖晃,動到了傷口,見他眉頭緊皺,祝嬰心将手抽回來,稍微挪一挪他的身體,讓他靠得好感受一些。

“以後,你要怎麽辦?”韓毅問。

不曾想他在擔心她,祝嬰心壓了壓他身上的袍子,說:“無虞書院大抵是待不下去了,興許會離開書院吧,等先生他們平安回來以後。”

“……南郡呢?”韓毅沉默片刻,又問:“你的人都在南郡吧,如果在南郡沒有人支持,南郡也會待不下去吧。”

祝嬰心長嘆,“誰知道呢,計劃趕不上變化,接下來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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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浮明城嗎?”韓毅道。

“浮明城?”祝嬰心輕輕搖頭,“只要回到中原,我便會被陸道一鎖定,浮明城非是普通小城,去到那裏,我便沒了退路。”

“……啊,是嗎?”韓毅又是許久沒說話。

他不說話,祝嬰心也不說話,馬蹄踏在石板上和車軸活動的聲音不斷傳來,祝嬰心聽到韓毅說了什麽,他的聲音很小,她沒聽清,問了一聲,韓毅說沒什麽。

他又說:“如果陸先生和魏先生不回來,無虞書院大概也撐不住的,屆時書院中的人都會散了吧。想想就覺得,很不甘心呢,才到這裏來沒有多久,才認識不久多少人,跟夫子們學到的還不多。”

祝嬰心手指輕顫,韓毅還不知道晏陌已經亡故了,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向韓毅開口。當初他們兩個人犯書院規矩,錯過拜師,是晏陌願意收他們兩個。韓毅十分尊敬晏先生,也因此,祝嬰心更難對韓毅開口。

她現在擔心韓毅的傷,只能先瞞着,可身體上的傷總有好的一天,心上的傷,要幾時才會好起來呢?

烏光堡的破滅,父親和那些英勇守衛烏光堡的将士們生死未蔔,叔父、兄長們的付出。她真能夠帶着他們的期望,重新振作起來嗎?風雲将起的西陸,真的有一條屬于她的路嗎?

一滴水打落在手背上,韓毅睜開眼睛,望着沿着手背上的青筋滑下去的水珠,沒有說話。

站在小揚河上,蕭苌碧與西海的人還有事要吩咐,便不與他們一同回書院。阿裏木搭把手,将韓毅送上船,最後只有三個人穿過小揚河,回到書院。

他們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書院,人人圍到祝嬰心和韓毅的禪房打探消息,但祝嬰心被叫去紫煙閣,書院中的夫子有事要問她,她一回來就被人給叫走了。而張熏和蘇定守在韓毅門外,無論別人怎麽說,堅決不許人進去打擾傷員。

書院混亂了一整天,是江雲影過來呵斥,才勉強平複下來。江雲影讓張熏、蘇定和阿裏木三人把韓毅擡去藥房,他撸起袖子,在一堆藥中翻找出一只盒子,一打開,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彌漫開來。

很久以前,張熏曾向幾人說過:“江先生的藥大多是他自己研制的,有些藥方十分恐怖。”

韓毅當時嗤笑一聲,從沒想到自己會有受傷的一天,于是當他看到黑乎乎的藥膏時,心裏是拒絕的。但江雲影是不會放過他的,他伸手要扯韓毅的衣服,要幫他上藥。

韓毅顧不得傷,死命掙紮,張熏蘇定不解,在江雲影的示意下,按住韓毅的手,還讓阿裏木把他的雙腳按住,讓他不要動。江雲影把跟血肉粘在一起的布條剪下來,攪着藥往上塗……

無虞書院上空回蕩着一聲凄慘的吼叫。

祝嬰心從紫煙閣出來,看了一眼似乎被什麽驚起,撲棱着翅膀拼命飛的林鳥,穿過月門,躲到一塊山石後,從那裏可以看到整個無虞書院的全貌。

她坐着吹了一會兒冷風,吹了一聲口哨,一只黑鷹長嘯一聲,從雲間飛下來,落在她手臂上。她将箭筒中的信取出來,即便并非她之前塞的紙條了,上邊寫着:“東部有動作。”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将紙條揉碎,撫摸着黑鷹的羽毛,擡頭看去,與一雙碧綠的眼睛對上。

“我聽到口哨聲,所以過來看看。”金發碧眼的少年解釋道。

祝嬰心點點頭,沒有說什麽。

阿裏木沒有離開,他看着祝嬰心,說:“之前在茶館時,老板說了一些話。”

“其其格?”祝嬰心問:“他說什麽?”

“他讓我和那位叫韓毅的公子留下陪你進璇霄丹臺時,說:‘我們翁主是個很勇敢的人,她什麽都不怕,就算是刀架在她肩膀上,估計她也不會眨眨眼睛。所以我們總是很擔心,她胡亂冒險,你們兩個人,都很細心,所以我将你們留下來,希望你們能夠讓她冷靜下來。’”

祝嬰心道:“說這些做什麽?”

“已經盡力去做的事,如果無法改變結局,說明那是無法改變的。”阿裏木說:“認命不一定是貶義,有時候,認命也許能夠放下加在心裏的負擔。”

“是嗎,我會好好聽取你的意見的。”祝嬰冷淡地說。

“很多人很喜歡你,”阿裏木說:“那麽說明你的所作所為,還是為大多數人接受的。”

祝嬰心沉默了,她拍了拍身旁,示意阿裏木坐下來。阿裏木遲疑片刻,坐了下去。

祝嬰心說:“……我并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只要結果是好的,過程怎樣無所謂,無論是多麽完美的聖人,所作所為,還是會惹怒到別人。但是,我想要的結果沒有得到,我的手段為人唾棄,付出代價,卻沒有回報,難免會沮喪,不是嗎?我是個撞了南牆也決不回頭的人,我不會認命,所以我不會放下的。”

“這樣會撐不住的。”

祝嬰心笑了一聲,阿裏木扭頭看去,她睜大眼睛看着陰雲密布的天空,說:“如果這就撐不住認命的話,我又怎麽對得起那些寧死不屈的人……”

她站起來,向阿裏木笑了笑,沉聲道:“多謝你,我明白了。之前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果然,還是應該走下去。”

帶着所有人的期望,走下去,不要辜負他們的信任,不能讓自己後悔。

阿裏木目送她帶着鷹繞着山石離去,扭頭看着天,“不認命……嗎?”

“阿裏木,你叫阿裏木啊?那一定是很厲害了!阿裏木可是傳說中的英雄呢,他帶着族人穿過荒蕪的沙漠,找到黃金城,那樣不屈不撓的精神,真是令人敬佩啊。”少女笑着問:“你也像他一樣,有些堅定不移的信念,和無論任何事情也不會轉移的精神嗎?”

“阿法芙……”阿裏木望着自己的手。

“阿裏木,要活下去啊,要完成你的夢想啊,要找到那片淨土啊。”最後的最後,那個少女将他推開,她背着手,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一陣風吹來,黃沙彌漫,她白色的衣裳在風沙後若隐若現,只有她溫柔且堅定的聲音傳來:“跑吧,跑吧,跑吧,阿裏木,不要害怕,我永遠相信你哦。”

如果那個時候,不放開她的手,是不是他們都能離開荒漠。說什麽相信他,結果他不過是丢下她,自己跑掉的爛人。

“……我永遠相信你哦。”少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雨啪嗒啪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雨,這在東部瀚海極為罕見,史詩《阿裏木》中說,雨是天神的眼淚,為他那些善良的孩子而流的眼淚。阿裏木病死在黃金城時,幹旱的瀚海下起了雨。

如今,天又在為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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