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恨

無論是誰,都不該是他。

傅虔,她楊蓁上輩子除了雙親之外,唯一愧對的人。當年她為了陸子胥,曾當着許多人的面公然悔婚,那般折辱過他。可他竟還能在她死了之後,拼着命将她的屍首奪回。

其實他本可以不這麽做,只管冷眼旁觀着她的死,也絕不會有人指責他分毫。

因為原本就是七公主楊蓁對不起他在先。

她悠悠飄在空中,看着傅虔帶着自己那副殘破的軀殼被傅虔帶回王軍大營。

她那雙眼睛,至死都睜着。

她渾身都是血,一身素白的衣裳被染得面目全非,纖細的身子像一個殘破的木偶一樣,令在場的所有人看了都不由地暗自握緊了拳。

傅虔肩上中了一箭,藍色戰袍上洇染出一片血跡,臉色也愈發蒼白。楊蓁有些擔心地想着,這傅虔算哪門子的活閻羅。

在這刀劍無眼的戰場上,他也只不過是個凡人。

可他像是沒有注意到自己中箭一樣,反而伸出大手将她雙眼合上,動作溫柔卻絲毫沒有輕薄之意。

他的部下痛惜地勸道:

“上将軍,公主已死,您何苦冒這樣大的風險…若是方才出了意外...”

他一掃眼中溫柔,轉頭厲聲道:“公主乃國之金玉,即使以身殉國,也決不可落入賊人手中受辱!”

部下見他罕見地動怒,也不敢再多言語。

可聽了他的話,楊蓁愈發慚愧了。

她和傅虔無緣,還無意中傷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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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傅虔只憑着和她二哥的那一點情誼,甘願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救她回來。

見傅虔臉上的餘怒散盡,部下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道:

“上将軍,您傷勢不輕,軍醫就在帳中等您。公主的後事就交給末将便可。”

傅虔低聲咳嗽了兩聲,朝部下點了點頭,這才讓人扶着下去。

這一晚上,楊蓁飄飄忽忽地,她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便進了傅虔的營帳。可她剛一進去,便看見傅虔正在沐浴。

他半倚在木桶裏小憩,清澈見底的溫水一眼便能看到底。她面紅耳赤地轉過身去躲到屏風後面,卻不小心帶滅了蠟燭。

隔着屏風,傅虔的身影似乎動了動,似乎睡着了,口中輕聲呢喃着什麽。

楊蓁仔細聽着,直到聽見他含糊地喚着:“蓁蓁。”

傳說裏那橫掃千軍的上将,心思怪誕,不近人情。

可那冰冷的外表下竟裝着如此一顆不為人知的赤子之心。

楊蓁側過臉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熟睡的臉頰。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見傅虔蹙着眉頭,幹裂的嘴唇微動:

“蓁……蓁蓁……等我。”

仿佛一陣劇痛直擊她的肺腑,她荒涼已久的心瞬間萬物複蘇。

那是一個人走在窮途末路,被這天下棄如敝履的時候,突然得知這世上還有一人将她放在心上珍重。

她從前以為傅虔不過是因為聖谕才同她訂下婚約。

直到如今楊蓁才明白傅虔是真的喜歡她,遠比她所知的更喜歡她。

可是她前世對陸子胥一往而深,教她蒙蔽了雙眼卻看不清旁人一片真心,昭似日月。

楊蓁那顆塵封已久的心微微融化了片刻,她看着傅虔的英挺的眉宇痛苦地蹙起,她的胸腔中也有些痛楚漸漸郁結。

就在這時候,忽而有人掀起簾子走了進來。楊蓁下意識地一躲,卻突然想起來自己如今是個鬼魂,誰也看不見她,便壯着膽子走上前去看來人是誰。

只見那人鬼鬼祟祟地進來,看那通身朱色的戰袍上繡了一只虎,顯然職級不低。他低聲喚了幾句上将軍,卻都沒有接到傅虔的應答。

半晌,楊蓁看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來,往傅虔的傷藥裏撒了些白色的粉末。

她又急又怒,想要喚醒傅虔,可她現在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離去。

他在藥裏下了什麽?他又是什麽目的?傅虔他……會不會死?

她空落落的心竟能感受到一絲溫度,強烈地想要告訴傅虔。

可是她什麽都不能做。

楊蓁頭一次感受到比死亡更絕望的事情。

正在這時候,她卻聽見門外又有人來了。

來人是傅虔身邊的近衛,他三兩步走進營帳中,接連喚了傅虔好多聲。

只聽得木桶裏“嘩啦”地一聲,傅虔颀長的身影站了起來。

楊蓁看見他重新燃起蠟燭,他的臉龐從黑暗裏一點一點地清晰了起來。

——這還是楊蓁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看着他。

他濃墨般的眉下是一雙深邃狹長的眸子,硬朗高挺的輪廓,一瓣薄情唇,果然是殺神一般的長相。

跟陸子胥那樣清俊儒雅的樣貌不同,傅虔的長相有着說不出的淩厲。

所以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楊蓁便不大喜歡他。

可是現在,楊蓁覺得他順眼了不少。

傅虔披上一件浴袍,一邊給自己上藥,一邊沙啞着嗓子問:

“何事?”

楊蓁恨不得從他手裏搶過來傷藥,卻猛然聽見那侍衛顫聲道:

“是京華的消息。

二皇子在北境戰死,大皇子被陛下禁足…”

楊蓁腦中空了半晌,只見傅虔手中亦是一頓。

自從一年前她母後和五哥相繼薨逝,四哥謀逆,京華被攪得天翻地覆。可她亦身陷囹吾,自然分|身無暇。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近衛,她二哥是怎麽死的?她大哥又是因為什麽被禁足?

楊蓁有五個兄長和一個大姐,都是一母同胞。

大姐楊芙早年嫁人,大哥楊昭年長,都難免敬而遠之。

三哥楊晧粗枝大葉,根本不懂照顧女眷。

四哥楊顯五哥楊景,也還都是半大孩子。

所以楊蓁童年裏大部分時光,都是趴在她二哥楊曦肩上度過的。

就是這樣一個至親,也被她傷了心,這才離開京華,去了北境。

她依稀記得她執意要跟陸子胥南下之前,二哥這輩子第一次跟她發了脾氣:

“傅虔與我在軍中曾是生死之交,他是怎樣的氣節和品性,怎能由得你如此羞辱!”

她當初滿不在乎道:

“他既是上将軍,京中想嫁與他的貴族千金多了去,又何必非要執着與我?”

她記得二哥沉默了良久,才痛心道:

“你不知他多喜歡你。”

二哥當初的苦心,時至今日她才體會得到。

那是帶着怎樣傷心和痛惜才會說出的話。

你不知他有多喜歡你。

這句被她踩進泥土裏不屑一顧的舊言,如今在逝者之後,顯得無比諷刺。

楊蓁抱着膝漸漸滑落下去,蹲在傅虔營帳裏的角落裏。

她如今只是一個魂魄,任由她悲痛萬分,也影響不了任何人。

傅虔聽完這一切之後,只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且下去罷。”

楊蓁看見燭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行清淚。

沒過幾天,傅虔傷勢未愈就帶兵出戰,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取下金陵城。

聽說陸子胥逃回了尚陽,卻落下了府中一幫姬妾。

這其中,也大多都是他用來政治聯姻之女。

短短幾個月裏,金陵那座巨大的行宮兩度易主。如今是傅虔坐鎮偏殿,令手下将全府上下的人全抓來跪于此地。

傅虔立在寶座一側,滿臉肅殺。他宣讀完聖上禦诏之後,眼睛掃了一遍衆人,平穩出聲:

“哪個是葉氏?”

人群裏有一個女子抖如篩糠,正是害得楊蓁失去孩子的葉汐。

也難怪她吓得半死。還沒等王軍攻入城中之前,葉汐就已經聽過傅虔活閻羅的名聲。更別說在此之前,他還孤身闖入金陵城下,将楊蓁的屍首撿回。

傅虔微微眯眼,示意手下将兩粒藥丸強行灌進她口中。

葉汐嗆了兩下,驚慌失措地掐着脖子,不知自己被灌下了什麽可怕的毒藥。

“只不過是模仿你的堕胎藥制成的慢性毒|藥罷了,請道士稍一提煉,便可令非孕之人腹痛難忍,更慘烈百倍。”

葉汐怨毒地瞪着他,不多時便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最後她還不忘罵上幾句:

“上将軍好癡心,可那楊蓁何時領過你的情?寧肯嫁給旁人做賤妾,也不肯嫁給你!”

“啊——”

話未說完,只見劍光一閃,頃刻間葉汐便沒了一只臂膀。

他目光淩厲:

“公主之名,豈是你能直呼的?”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了偏殿。

楊蓁看着他面色如常,可眸中似有什麽陡然熄滅。

看着傅虔這樣,她有些難受。

外面狂風大作,原本晴朗的天色卻忽地布滿黑雲。

只見傅虔身形一歪,一口鮮血突然間噴湧而出。

她腦中空了半晌,猛地回想起在傅虔的傷藥裏動了手腳的人。

衆人一擁而上:“上将軍!”

他的身子劇烈地抽搐了兩下,唇角溢出大片大片的污血,一雙眼睛無神地望向天際。

“傅虔!!”

楊蓁大恸,而滿眼的血色如同羅剎所經之地。

鬥轉星移,萬木回春。

恍然間,點點珠光動,袅袅青煙起。

她臉頰上還挂着淚珠,又回到當年的長樂宮。

晴初卷簾進來,輕聲喚道:“殿下,上将軍在雁門外等您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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