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念頭,只在淑妃的心頭略微滑了一下,便轉瞬即逝。

淑妃斂下了眼眸,遮住了其中矛盾且複雜的神色,她淡淡說道:“一會兒記着差事,別只顧着耍貧嘴,誤了事我可不饒。”

彩霞是淑妃自娘家帶進宮裏去的心腹侍女,在她身側服侍已有近二十餘年了,深知淑妃的脾氣性格,嘻嘻一笑,答應下來。

主仆兩個正說着話,門上的宮人報了一句:“蕭姑娘來了。”

一言才落,石青色的棉門簾子便打了起來,蕭月白頂着一身寒氣,走了進來。

淑妃忙轉過身去,含笑說道:“你身子才好,正該多保養才是,這大冷的天,怎麽一大早就過來了?”說着,瞧見蕭月白穿着一件雀金裘,外頭罩着一件大紅色昭君套,頂上微有積雪,在屋中轉瞬便化了,遂問道:“外頭下雪了?你一個人過來的,你娘呢?”

蕭月白淺淺一笑:“早起聽丫頭們說,下了半宿了,這會子落的是雪珠兒。”說着,略停了停又道:“想跟姨媽說兩句話,我就過來了,我娘還沒起呢。”

淑妃聽着,微微颔首,瞧見她這一身衣裳,不由眯細了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

這雀金裘乃是選了孔雀、翠鳥兩種五彩禽類的羽翼,紡織成線,合着金絲銀線一道拈了,編織而成。這衣裳裹在蕭月白身上,在這鬥室之中,光華璀璨,燦若雲霞,煞是好看。

淑妃看了一回,便笑道:“這衣裳,穿在你這樣青年姑娘身上當真好看。我記得年輕時候也有一件,倒是不知道放哪裏去了。明兒得了空找出來,給你拿去。”

蕭月白的小臉窩在昭君套之中,甜甜一笑,頰邊漾起了兩個梨渦。大紅的昭君套,将嬌美的小臉映襯的如雪也似的白。

她說:“多謝姨媽記挂着,我平日裏得姨媽的東西也太多了,這衣裳卻是不能再收。”

淑妃瞧着她,眸子裏滿是喜歡疼愛,輕輕說道:“這樣的衣裳,也就你們年輕女孩子穿着好看。我老人家了,穿出來不莊重,放着也是白放着,可惜了。姨母這輩子沒養丫頭,只好把你當閨女疼了。”說着,眼裏卻流露出一絲傷感。

淑妃早年在宮裏,流過一個女胎,這事兒是她心頭的一塊疤,直記到眼下。

蕭月白也略微聽母親提起過一兩句,曉得動了淑妃的心腸,便斂去了笑意,靜靜立着。

淑妃因叫宮人替她脫了外頭的昭君套,叫她在一旁的羅漢床上坐了,等自己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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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月白抱着一只喜鵲登梅黃銅手爐,裏面安放着一塊梅花香餅,熏得一身甜香。她歪着頭,靜靜瞧着淑妃梳頭。

淑妃撫了撫鬓邊,看着鏡中蕭月白的神情,笑着說道:“我吩咐廚房做了梅花湯餅,一會兒你就跟着我一道吃。吃了早飯也不必回去了,宋仁泰今兒過來給我診脈,你也等着給他瞧瞧。”

蕭月白一一答應,又微笑着說道:“今兒一早過來,除了叨擾姨媽這頓飯,我還有一件事要求姨媽呢。”

淑妃柳眉一擡,頗有幾分好奇:“什麽事,值得你一大早過來?”

蕭月白說道:“我想請姨媽勸我母親,回家去。”

淑妃沒有言語,将原本已經簪上發髻的同心七寶釵拔了下來,對彩霞淡淡道了一句:“今兒不見什麽客,就不戴這個了。”待彩霞另拿了一朵珠花戴上,方才轉過身,向着蕭月白淺笑道:“月兒,怎麽突然來跟我說這個?”

蕭月白眨了眨眼,便說道:“我想着,眼見就是年根了,總在寺裏待着,不是個長法。終不成,要在這南安寺過年麽?總不像個樣子。再說,府裏還有老太太,她老人家的面子總要顧着。”說着,她略頓了一下,壓低了喉嚨道:“這最要緊的一則,母親與父親合氣,眼下還不要緊,但時日久了恐怕就不好了。”

淑妃眸中轉過一抹神采,笑問道:“怎麽個不好法?”

蕭月白便又說道:“姨媽且想,母親同父親怄氣,走出來的這小半年功夫裏,府裏那起愛生事兒的,怕是沒少在父親面前挑唆是非。眼下,父親自然不會聽他們的,但天長日久保不齊就要生出嫌隙來。姨媽,我自己的親娘,我莫不是看她吃啞巴虧不成?”

淑妃勾唇一笑:“好孩子,這竟是你自己個兒的主意?”

蕭月白點頭,輕輕說道:“便是我自己的主意。”

淑妃颔首嘆息道:“難為你能想到這一層上,也不枉費了你娘平日裏疼你。然而這件事,你也曉得,總歸是安國公不對。你母親是個驕傲的性格,哪裏肯先低頭呢?昨兒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我不過試着勸了兩句,她就那等噎我呢。我還敢說麽?”

蕭月白便将昨日夜裏想好的話說了出來:“姨媽,我想着這件事底下,或許另有隐情。”

淑妃眉毛一挑:“怎麽講?”

蕭月白輕輕拍着手爐,一字一句認真說道:“我父親是堂堂的安國公,若要添個侍妾,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即便說他看上了府中的哪個丫頭,大可光明正大的納了她。何至于中秋佳節的夜裏,和她公然在花園之中私會?再則,既是私會避人耳目,依着我爹那謹慎持重的性子,該會尋個極隐秘的地方,又怎會大喇喇的在花園涼亭之中?我倒是覺得,這是有意為之,便是為了叫人撞見。”

淑妃的眼中,閃過一抹激賞。

她淺笑說道:“這些,果真都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

蕭月白點頭:“是我自己想的。”

其實,自打事情一出來,她心中便隐隐覺得哪裏不對。然而那時候林氏肝火正旺,盛怒之下帶着她便離了國公府。蕭月白在長輩面前,柔順寡言慣了,便也沒有說什麽。

來到這南安寺之後,她每每想家之際,曾在心中無數次的琢磨思量過這件事,只覺得其中破綻與矛盾之處極多。

然而,蕭覃來過幾次,林氏的怒氣卻是有增無減。蕭月白性格溫軟,夾在父母之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之下便只好做個安靜的女兒。

夢中那凄慘的歸途,令她不寒而栗。

雖說眼下還是迷茫懵懂,但她不能就這樣束手待斃,只要能挽救回自己的親人,那一切的事情她都願意嘗試。

未知前途如何,她也只能奮力向前。

父母之間這一場矛盾,內情到底怎樣,她其實也并不清楚。但只是這樣相互不肯見面,是于事無補的,且會給人留下可趁之機。

并且,父親和母親,都是深愛着彼此的。愛之深,才會責之切。

淑妃唇邊的笑意漸深,她颔首說道:“好聰明的孩子,難得你能想這麽透徹。所謂當局者迷,你那娘到如今還氣哼哼的,一句道理都聽不進去呢。”說着,她忽然狡黠一笑:“其實,我瞧着你母親也就嘴上硬氣,心裏其實早軟和了,就是堵着那口氣咽不下去。如今這時候,能有個去調停一番,興許就好了呢。”

蕭月白聽這話似是有門,心中一喜。正欲開口,卻聽淑妃又道:“只是,你可不能找姨媽去說。”

蕭月白一怔,不由脫口問道:“為什麽?”

淑妃淺笑道:“姨媽到底是個外人,摻和這等家務事,總是不大方便。另外,姨媽跟你母親是多年的好姊妹,這等事情若是我去說,只會叫她愈發生氣——敢就說,連你也不站我這頭了。昨兒的情形,你不是親眼瞧見了?所以,這樣的事,我是再不能去的。便是去了,只是火上澆油。”

蕭月白倒是沒料到這一塊,她原想着淑妃同母親交好,必能說上一嘴的。今聽了淑妃的言語,只顧發起怔來。

淑妃瞧着她那發呆乖覺的小模樣,不由一笑,說:“這事兒,其實也不算難。你母親面上剛強,其實是個重情義的婦人。她心中最看重誰,又最敬重誰?月兒這麽聰明,想不明白麽?”

蕭月白聽了淑妃這兩句話,心中忽然如被什麽點了一般,突然明亮起來。

她沖着淑妃一笑,宛如新蓮綻放:“多謝姨媽指點。”

淑妃咯咯笑道:“謝我什麽,都是你自家想明白的呀。”

正說着話,林氏也過來了,進門便笑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麽,這麽熱鬧。”說着,便将外頭罩着的鳳采牡丹鬥篷脫下,交給了丫鬟抱着。

她自家走上前來,伸手向火盆裏烤了烤,一面向蕭月白溫言笑道:“早上才起來,就聽底下人說你來你姨媽這邊了。我還想着,這外頭天這麽冷還下着雪,什麽要緊事,你一大早飯也不吃,就跑來了。”說着,又向淑妃嗔道:“你給我的寶貝閨女吃什麽迷魂湯了,拐着她見天往你這兒來?我一進來就不說話了,可見不是什麽好事。”

淑妃眯細了一雙狐貍眼睛,睨着林氏,笑着說了一句:“我們兩個正商量着,怎麽賣你來着呢!”

林氏曉得她是說笑,也沒放在心上,在火盆上烤了一會兒,忽而聞到一股子甜香味兒,便問道:“什麽味兒,這樣香?”

蕭月白答道:“想是我手爐子裏的梅花香餅兒?”

林氏搖頭道:“不是那個味兒,倒似是烤番薯。”

淑妃笑眯縫了眼睛,說道:“就數你鼻子尖,聞出來了。”

林氏不由睜大了眼睛,看着那火盆,半晌說道:“你還當真在這屋裏烤番薯來着?”

淑妃含笑颔首,吩咐了宮女一聲。

那宮女便使了一根銅鈎子,将那火盆裏一攪,果然從灰裏扒出幾個圓滾滾皺了皮的番薯來。

林氏瞧着,不由嘆道:“都這歲數了,你倒越發頑皮起來。這屋裏取暖的火盆,燒的都是上好的銀炭,你倒舍得拿來烤番薯!”

淑妃說道:“也是之前,惠安師傅送了幾個過來,說是她們菜園子裏自己種的,叫我嘗嘗。前兩天下着雪,我也懶怠吩咐廚房了,就叫她們在屋裏使這火盆子烤了。烤出來,倒是跟爐子裏烤的一樣。正巧博衍那時候過來,看見便吃了一個,說比他府裏整治的好吃。昨兒他打發人送了信過來,說今日要來,所以我提前叫她們還如上次那般炮制了。”

說着,淑妃向蕭月白笑了一下:“今日,博衍可是特地來瞧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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