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幕将船上幾首屍體都抛進了江裏,他從我的小隔間裏将龍八丢出去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巨響,那入水破浪之聲直往我心裏去,我扭過頭,就開始幹嘔。

龍八沒有流血,從他氣閉到被抛屍,不過短短半刻功夫,我卻在這房間裏嗅到了淤血和生姜滾在一起的酸腐和辛辣的氣息。我手捏着自己的脖頸,那氣味萦繞在我鼻端,腹腔裏卻沒有可吐的東西,蘇幕從後艙給我拿來一包話梅,“明月,你好些了嗎?”

我仰着頭,“蘇幕,我覺得我快死了,我......”

江上風浪并不大,從鎮江到揚州大大小小的船只很多,行駛時間也并不太長,我窩在軟塌上,蘇幕要替我關窗,我說:“別關!”

江面上的風全吹進了艙房裏,我其實頭疼得很,但我不想關窗,窗外還有翻滾的浪花和舒卷的雲彩,關了窗,只剩那沉疴般揮之不去的酸味。這酸味悶得我頭昏腦脹,又無法纾解。

船走了兩天,我便睡了兩天,我醒着的時候都很少,間或睜開眼,會見蘇幕一直坐在窗下,只要我睜眼,他就起身倒水給我,“明月,好些了嗎?”

外頭那個被挑斷腳筋的水手也很安分,并不曾故意駛偏了航道,又過得一晚之後,我們在天微微亮的時候,到了揚州口岸。

龍八的船在港口停着,那水手只有一只腳能行走,他緩慢地行至甲板,蘇幕在那兒等他,蘇幕說:“你也不必去報官,你們自己做的行當就夠你死十次的,船上是什麽,瓷器和絲羅,還有香料,就憑你們,能販賣這些高檔貨?”

瘸腳的船員就是那個胡侃許家秘聞的那位,他嘟囔嘴,“哼,到了揚州地界,你們......”

蘇幕笑,“龍八死了,以後就是你做主,我替你鏟了障礙,你将東西運到,後頭只有你的好處,絕無半分壞處。你只需說他們起了黑吃黑的心,互毆了一場,便事了。”

那人被蘇幕說得心動,有些猶疑不決,“東家......”

蘇幕拍他的肩膀,“再不濟,船漏水,貨沉了,你便去與龍八做伴好了。”

貨品其實是毫發未損的,那人皺眉,“你什麽意思?”

蘇幕摸出袖中短刀,在掌中轉圈,又嘆口氣,“你死了,貨自然是要沉的,再找個人把船開回江上是多麽容易啊,不過一錠銀子的功夫罷了。”他朝下頭喊,“我們船老大臨時有事來不了,敢問諸位兄弟誰會開船,重金酬謝!”

果然有幾個漢子圍了上來,“我會開船”,那頭說:“我會!”

蘇幕笑,“有勞各位,這就請......”

Advertisement

那水手果然道:“龍八喝醉了酒,掉江裏去了,與人無尤。”

蘇幕瞥他,“與人無尤?”

那人點頭,“江上風大,他沒坐穩,栽進去了,與天與地與誰都無尤。”

蘇幕笑一笑,露出潔白齊整的牙齒,“這就對了,何必非要拗着說呢。”

晨間的薄霧還沒散,我攏了攏袖口,蘇幕扶着我下船,我幾日都未曾觸摸地面,一腳踩上去,腿竟有些發軟。

岸上的纖夫已經聚集起來,挑擔子走四方的貨郎也開始搖鼓吆喝,還有那頭擺攤賣早點的,熱氣噴香與冷清霧氣滾在一處,蘇幕問我:“明月,想吃什麽?”

我搖頭,“蘇幕,我有些冷。”

是的,有些冷,七月流火,炎炎夏日早已經過去了,看看這地上都隐隐結了一層浮霜,我還穿着單薄的衣裳,怎麽一晃神,日子和天地都變了呢。

這裏沒有成衣攤,倒是有好些賣婦女頭上裹的方巾的攤子,蘇幕牽着我的手,彎腰替我擇了一塊方巾,“這個系在頭上,風吹的時候,就不疼了。”

那小販是個中年婦女,看見蘇幕笑嘻嘻的,“這位小相公真是體貼,人長得好,做事忒周到,我家的那位......”

蘇幕丢下幾個銅錢,也不與她啰嗦,直接牽了我的手就往旁邊去。我捏着這塊方巾,這是太為普通不過的貨色,非絹非羅,上面唯一的一點兒靈巧心思,大約就是上頭有一對蝴蝶罷了。

我将方巾對折,包在頭上,已然是一個成婚的少婦模樣了,蘇幕與我在一個馄饨攤子上坐下,“兩碗馄饨,少鹽,少醬。”

在船上兩日,我昏昏沉沉睡足了兩日,吃得也少,此刻店家端了兩碗薄皮的馄饨上來,我舀起就往嘴裏放,反倒被燙到舌頭,蘇幕笑,“慢點吃,當心燙到。”

我吐吐舌頭,滾燙的湯汁将我臉面燙到通紅,我将另一碗推給蘇幕,“來,你也吃。”此刻我面色紅潤,笑語盈盈的,他看着我笑,“許久沒見你這樣笑了,你......”

岸上有響動,一列兵士擋住一戶人家,那戶人家是兩個老媽子攜着一個女眷,看樣子,是個官家小姐。兵士中為首的那個指着那小姐,“擡起頭來。”

那老媽子叱道:“放肆!可知我們家主是誰?”

兵士做久了都成了痞子,一堆人唧唧笑,“誰知你們是誰,快點擡頭,嬌花低頭給土地公公看了也沒用,要給我們看才有用。啊哈哈......”

那老媽子掏了路引出來,有一個接過看了,當即還回去,“得罪了,得罪了,不知者不怪,不怪!”

後頭跟着的人不知底細,還在出言調戲,“哪家的小娘子,好大的威風啊,來,讓軍爺看看?”

前頭那人一巴掌蓋過去,“放肆!給小姐道歉!”

後頭的人梗着脖子,那小姐終于擡起頭,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不用了,不打擾各位巡岸,我們這就走了。”

那小姐聲音很輕,也很甜,相貌也好,我推推蘇幕,“她長得挺漂亮,看樣子,家世也好,你說她是誰家的小姐?”

蘇幕回過頭,臉上冷飕飕的,“管她是誰家的小姐,有什麽可看的?你快點吃,吃完我們找船下漢口。”

我笑,“喲!害羞什麽,誰不喜歡看又年輕又漂亮的姑娘,看你這麽冷淡,将來誰敢和你好?”

晨光漸起,清輝撒出水面,那幽清的薄霧也散了,蘇幕冷峻的眉峰轉過來,他嘴角動了動,最後吐出兩個字:“話多。”

我拍拍手,問他:“我們今日就走?”

蘇幕目光盯着那一行女眷的背影,我呶呶嘴,“還說不看,這不是盯着人家不肯撒手嗎?”

“跟着她們,有她在,你安全些。”蘇幕冷聲回道。

那一家女眷往江岸東邊走,上了一首頗為華麗的客船,蘇幕先行跟了上去,我獨自一人要上船,有人出來攔我,“這船被人家包了,姑娘要出行請再找別的船。”

我偏着頭,“我家小姐剛剛上了船,我說我腹痛,她便讓我自行跟上來,這不,我就落下了,路引和憑證都在小姐那裏,不如您去幫我讨要了來?”

那人發笑,“讨要了來助你逃跑?你該不會是故意借口腹痛想要逃跑吧,此刻又指使我去要你的路引,啧,真是最毒婦人心,黃蜂尾後針啊!”

我哧哧笑,“您多心了,這哪兒能呢?”

那人擡手,“少動歪心思,快跟上去,你家小姐在三樓,在我的船上丢了人,我可吃罪不起。”

我擡腿上了船,踏入船艙,想找一個可藏身的地方,這船大得很,一樓還有個偌大的廳,鋪着鮮豔的地毯,上首還有一張大鼓,像是表演節目用的。我四下裏張望,那人在後頭道:“樓梯在拐角,你家小姐住三樓。”

我回頭道:“我這就上樓,有勞這位大哥。”

樓梯也是用的上好的楠木,雖不是頂級金絲楠,但也強過許多爛木頭了,我扯開裙擺,聽見樓上說:“诶,你,燒壺熱水來,我家小姐要水。”

我擡眼一看,二樓一個穿粉裙的丫頭指着我,這不是三樓那個啊。我仰着頭,“姑娘在叫我?”

那粉裙丫頭道:“對,就是你!我家小姐要水,你快去燒。”

她眉眼精細,我一時竟覺得眼熟得很,她盯着我,“快一些,慢了我便着人将你攆出去。”

二樓又出來一個姑奶奶,我只得轉身下樓,下面那人問我,“怎的下來了?”

我垂着腦袋,“我家小姐要水,敢問這位大哥,熱水在何處可燒?”

那人給我指個地方,“穿堂後頭,那裏有個煤爐,你自己提了水去燒罷。”

“做下人的要安分,別整日裏想着逃跑,逃奴焉有好下場,抓到就是個死。我看你家小姐只是嬌慣些,不是惡人,你且安心辦差,留着一條命比甚麽都強。”

他在甲板上看我,我轉過頭,“多謝大哥提點。”

我轉身往穿堂裏走,又聽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先是一愣,後而回道:“明月。”

穿堂後面有個小房,裏頭堆着幹柴和蜂窩煤,角落裏有兩個煤爐,我對着柴火和煤發愣,我身上連個火折子都沒有,怎麽生火。

船已經抛錨起航了,我放下心來,找了一堆幹草鋪在地上,幹脆靠着牆壁打起了盹,這大船總是比那小船舒服得多,我睡了長長一覺,醒來時,天都暗下來了。

“明月,你......”

方才甲板上那人提着一盞油燈尋過來,“你怎還在這裏,你家小姐與人起争執了,你還不出去看看?”

我摸了摸頭上的方巾,緩緩起身,“我家小姐怎麽了?”

一樓的堂中燈火明亮,那位官家小姐站在燈下,似乎氣紅了臉,那頭樓梯上還站着一個女子,長袖衫、闊腿褲、雲頭履,衣衫下還露出一截細細的小蠻腰來,我看她一眼,這人不就是蓮舫上的水雲生雲姑娘嗎?

水雲生後頭跟着那個粉裙小婢,她指着堂下的小姐,“哼......聽說還是個來頭甚大的小姐,怎麽的這點規矩都不懂,我家雲姑娘要水,你還能搶先不成,我家姑娘要洗頭,那水就得給她先用,管你甚麽小姐,都得排隊!”

原來是因為搶熱水,我退到角落,那位大哥推我一下,“明月,你家小姐此刻孤身一人,你上去幫她說幾句話,她日後定會念你的好,會感恩你的。”

我搖頭,“我......”

我怎能上前為她出頭,先不說她身邊本就帶着兩個精明的婆子,就是水雲生,我與她也是在蓮舫之上見過的,我要是上前去,豈不是自找死路。

我瑟縮不前,身邊那位大哥推我一把,衆人都看着我。那小姐還在燈下紅着一張臉,雙手絞着輕紗帕,我垂着頭走過去,低聲道:“小姐身邊的兩位媽媽呢?”

“顧媽媽病了,一上船就病了,也不知怎麽的,我歇了午覺起來,劉媽媽也不好了,此刻還在床上腹痛,媽媽們年紀大了,想是不經旅途勞頓,都怪我......”

那小姐年紀輕,說着說着就要哭出來,想她閱歷也淺,否則怎會對着我這陌生人說上這些話,我攙她一把,“小姐先上樓吧,熱水再找人送上去就是,何必跟風塵女子一般計較。”

水雲生終于擡起她一張面皮,“這位好伶俐的牙齒,到底說誰是風塵女子?”

我扶着那姑娘上樓梯,回道:“誰計較了誰就是風塵女子。好了,不要站着了,都散了吧。”

水雲生瞥了我一眼,轉身上去了。

那位小姐聲音嬌滴滴的,“多謝你,我是宋家雲衣,你可以叫我雲衣。”

宋家的姑娘?

宋璧,當朝國舅爺,宋貴妃的親兄,我笑一笑,“不知姑娘是宋國舅家的......”

宋雲衣低着頭,笑得害羞,“我不是......”

裏頭傳來咳嗽聲,“姑娘......”

裏頭的婆子已經開口說話了,“姑娘在同誰說話?”

我退到一旁,“宋姑娘好生休息,熱水一會兒就送上來。”

看宋雲衣進了房,我轉身下樓,有人拉我手臂,我側目,“你......?”

蘇幕示意我安靜,他拉着我走到三樓最邊上的那間房,我瞪他,“你跑到哪裏去了,我方才差點露餡了,我......”蘇幕遞給我一個紙包,“喏,吃吧。”

他不知從哪裏摸了一壺酒出來,“上好的女兒紅,要不要喝一點?”

我拍他手掌,“還女兒紅,誰要出嫁?”

女兒紅就是嫁女兒陪嫁的酒,蘇幕指着外頭,“剛剛那個”。

我問:“她姓宋啊,她是宋國舅的什麽人?”

蘇幕瞥我,“我還姓李呢,那我是皇帝的什麽人?”

我嘆口氣,“又開始鬼話連篇,你說,為什麽要跟着她們上船,還有水雲生,她也在這裏,她不是應該在蓮舫嗎?”

蘇幕怪笑,“你為什麽不在金陵城,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

我又我不出來,東西只吃了兩口,便丢給蘇幕,“你吃吧,我想睡覺。”他笑,“你下午一直在睡,還沒睡夠?”

我盤起腿來,“你怎知我在睡覺,你好呀,自己跑了,也不管我。”

他說:“我不管你如何知道你在睡覺,你那處倒是個好地方,好了,我不管你,你接着去睡?”

我倆坐在最後一間房裏,外頭有響動,“姑娘是嫁過人的人,雖說這身子是完璧,但畢竟名分不一樣了,日後入了別家的門,可要放低姿态,切莫與人起争執......”這是方才那個婆子的聲音。

宋雲衣怯怯弱弱的,“顧媽媽,不是這樣的,方才是......”

話還沒說完,那婆子打斷她,“姑娘,你雖是姓宋的,但與本家關系不大,宋家能讓你頂着姑娘家的名頭出嫁,已經是分外開恩了,你莫要不知羞,在外捏着宋家的名頭惹是生非。”

外頭靜了許久,方聽見宋雲衣說話,“是的,顧媽媽,雲衣知道了。”

見宋雲衣服軟,那婆子才又勸慰幾句,“姑娘即将為人婦,又是二嫁,在外頭謹慎些也是沒錯的,像方才那樣掐尖要強,只會壞了姑娘自己的名聲。莫要怪我老婆子多言,我老婆子其他見識少,這婚嫁之事總是見得多了,沒有幾個二嫁的姑娘不被人挑三揀四的,姑娘幸好是姓宋,真換了別家姓,也沒有人家肯娶你回去做正妻了。”

腳步聲走遠了,想必是人也散了,我推推蘇幕,“這宋家的婆子好厲害,換做是我,我非要賞這婆子幾個巴掌,瞧她再敢胡說八道!”

蘇幕搖頭,“女子二嫁也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如何?”

我看着蘇幕,“二嫁也好,二娶也好,只要自己歡喜,不就是良緣麽?”

蘇幕的眸子亮晶晶的,比天上繁星還要璀璨,比窗外的江水更添波蕩,他望着我,“只是沒有男人會喜歡二嫁的女子,如果是自己看上的女人,是舍不得她跟了別的男人的。”

他的眼神太過熱烈,我吞了一口口水,扯出一個笑臉,“是......是嗎?”

他牽我的手,“我們以後......”

我們以後?

不,我與蘇幕并沒有以後,我要等着我爹從大理寺出來,然後我的後半輩子都陪着他,看遍春花秋月,直到崔府的後院開滿鮮花,也直到他安然老死。我的後半生大抵就是這樣了,我不會與蘇幕有未來,我抽出我的手,“蘇幕,我......”

察覺到我的動作,他反而握緊我的手,“手怎麽這麽涼?”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幾天我都頭昏,也想睡覺,不知怎麽了......”

夜風吹拂,細細地聽,能聽到風吹裙裾的聲音,蘇幕驟然起身,捏住那人肩胛,“誰?”

“我......我是宋、宋雲衣,我,我沒有惡意的,你、你們,你們冷不冷,我、我給你們送點衣裳,那、那個......”

宋雲衣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我站起身來,“宋姑娘是來找我的吧?”

屋裏沒有亮燈,宋雲衣往前兩步,“你......?”

蘇幕松開她,宋雲衣手上果真捧着衣裳,窗外月光灑進來,她将衣袍放在小桌上,“你莫嫌棄,這衣裳都是幹淨的,天氣涼了,你還穿得這樣單薄,到了夜裏,會生病的。”

我瞧她,“宋姑娘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宋雲衣聲音很輕,“不瞞姑娘,姑娘身上有蘭花香,想必是身上佩戴了香包,方才我與顧媽媽在外頭說話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姑娘在這間屋子裏頭了。”

她說:“姑娘別怕,我不會告訴顧媽媽的,她也生病了,不如尋常那樣攬事,你就住在這裏,沒人會知道的。”她又看蘇幕,“多謝這位壯士幫我出氣,這裏有錠銀子,是我多謝壯士的。”

說罷,宋雲衣将銀子擱在衣服上面,轉身就擡腳出去了。

我問蘇幕,“你認識她嗎,你幫她出了什麽氣?”

蘇幕将那銀子拿開,嗤了一句,“我嫌那兩個老媽子話多吵鬧,給她們一人吃了點苦頭,現在還在床上躺着呢。”

我拍他一下,“你可別是看人家姑娘嬌弱,舍不得她吃兩個老媽子的苦頭吧?啧啧,還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呢,看看人家姑娘,都謝上門了,我看你們是有來有往,對吧?”

蘇幕拂開我的手,“別胡說八道了,你換件衣裳,我在外頭幫你看門。”

宋雲衣給的衣裳不算頂好,但也比我身上輕薄的絹布衣裳強不少,她還拿了一件外頭擋風的鬥篷給我,我摸着那柔韌暖和的鬥篷,方知夏天真的過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