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上波光粼粼,我朝外頭看,“天涼了,瞬息的功夫,天就這麽涼了。”

宋雲衣也癡癡的望着窗外,“聽說現在邊境又不太平了,也不知道此去鳳翔,将來能不能平安活到終老。”

我嘆氣,“不管怎麽說,你頂着宋家的名頭出嫁,如今就是宋家的姑娘,誰敢與你為難?”

她低頭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幾斤幾兩,別人不曉得,我自己心裏是曉得的。”

宋雲衣就是這點好,不管什麽時候,她都知道自己是誰。不似我爹說我,只要被人哄一哄,就會得意忘了形。

我伏在小桌上,她說:“你去榻上睡,當心明日頭疼。”

江上行數日,覺得世上已千年,我與宋雲衣分別的時候,船到了漢口,她要乘馬車轉道去鳳翔,我則與蘇幕去龍門。

我沒有行囊,兩手空空,只頭上包着一塊方巾,宋雲衣送了許多衣物給我,“天氣漸漸涼了,當心凍到肚子裏的孩子”。

她又指着蘇幕,“明月,那位壯士恐怕是心儀你的,你若不中意他,我看還是早日說清楚的好,要是将來生出誤會,你們孤兒寡母恐怕會艱難了。”

宋雲衣當日的話我沒有聽,我不知道蘇幕與我會因為這個孩子,成了後半生的仇人。

她身後兩個婆子懶洋洋的,似剛剛睡醒了一場大覺,我低聲同她說:“你這兩個媽媽不能走,等她們送你到了地方,安定下來,才能放她們離開。”

宋雲衣回頭看了一眼,“顧媽媽還好,劉媽媽成日說身上疼,想要在漢口瞧病。”

我拍拍宋雲衣的手,笑一笑,“那簡單,你就陪着她瞧病,病甚麽時候瞧好了,再一道出發。如果明日那位顧媽媽也病了,那更好,大家一道留在漢口,誰病了都一樣。總之要走你們一道走,要留,那就大家一起留。”

宋雲衣點頭,“嗯,那我就跟着她們,她們去哪,我都跟着。”

話也只能說到此處了,蘇幕牽來兩匹馬,我與宋雲衣告別,“咱們就此別過,山水有相逢,或許将來還有再見的一日。”

我與蘇幕往西北而去,越往邊上走,越風沙刮面,我在馬背上颠簸,只想馬再快一點,早一日到龍門,我便可早一日安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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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陝境之時,下了今年第一場雪,我身上穿着宋雲衣贈我的鬥篷,前面有個茶寮,我與蘇幕走進去,他牽着我的手,夥計将馬拉去喂草料,雪花落下來,蘇幕手伸過來,我頭一偏,躲過去了。

他彈開我鬥篷上的雪粒子,夥計上了茶,蘇幕問,“有溫好的酒嗎?”

“有,有,馬上來。”

驿站路邊的夥計都是格外伶俐些的,那夥計手腳輕快,不消半刻便提上來一個小火爐,還有一個銅壺,“客官自己溫,這是舊年的梅子酒,擱了一年,今年指定好味道。”

雪粒子在篷寮外落成了雪花,一片一片的,蘇幕給我斟了一杯酒,“明月,這酒是熱的,你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手指方接過酒杯,還未沾唇,脫口便道:“我不喝酒!”

這語氣又快又急,蘇幕擡眼瞧我,我擠出一個笑容,“我不想空腹喝酒,我還是喝茶吧。”

蘇幕招呼夥計,“有什麽吃的?”

“本店有醬牛肉,燒鴨,鹵好的牛尾巴,還有包子饅頭和陽春面。”

夥計開始報菜名,我說,“那來一碗面,少醬。”

蘇幕接口,“來只燒鴨。”

“好咧,馬上來。”夥計樂颠颠的開始斬鴨。

我蹙着眉,“我們不必......”

我與蘇幕從相府出來之時,都是兩手空空,在外頭游蕩許多日,我琢磨着蘇幕身上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了,畢竟沒有人會把全部家産都帶在身上。

蘇幕笑着看我,他拉我的手,“明月,我不會教你受苦的。”

紅爐小火,銅壺裏的酒‘滋滋’作響,一滴水濺在銅壺上,那水又倏地彈開,附在我手上。我猛地将手抽回來,蘇幕手掌撫上我手背,又低頭吹了吹,“沒事,沒事的。”

我不知怎麽紅了眼眶,蘇幕摸我的臉,“你受苦了。”

一時間竟淚水不受控制,我擰開頭,外頭的雪下的越發大了,寒風刮過,我臉上溫熱的淚流不停,眼淚風雪冷熱交纏滾在一起,我拿手指去抹,卻只是沾濕了手心,淚再也收不住了。

我懷念往日的時光,那些在屋子裏我指揮天香用炭盆子悶栗子,栗子又不知道要先破開口,最後一粒粒蹦得四處亂跳的日子。還有去年,我丢了一塊雞血紅玉進爐子裏燒,最後玉沒事,反倒火星子燎了我的裙襖和我半指頭發。

我懷念我的好日子,這才過了多久,怎麽就沒了,怎麽就都沒了呢。

蘇幕起身站到我身旁,他攬住我的肩,我頭靠在他腰間,“蘇幕,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隔着衣裳,我仍能聽見他腹腔間的嘆息聲,嘆息,何處都是嘆息聲。

我常常聞見我爹的嘆息,後來,葉少蘭也對我嘆息,到了今日,蘇幕也在嘆息。為什麽,為什麽見我都不能喜悅,就只剩嘆息呢。

我一把抹掉眼淚,“沒事,我沒事,你別嘆氣,我會好好的,真的,你別嘆氣。啊?”

我實在是太害怕這樣的嘆息聲,我爹曾經嘆息,他離我遠去了,葉少蘭嘆息,我無家可回了。如果蘇幕還對我嘆息,那我該怎麽辦呢?

眼淚擦不幹淨,我想笑一笑,“蘇幕,我、我,我很好,真的,真的......”

真的很好。

這話講出來我自己都不信,我風塵滿面,人也消瘦不少,衣裳套在身上日漸的大了,我知我憔悴,但我不能垮。我要好好活着,等我爹出來。

蘇幕撫我發端,“明月,堅強一點,嗯?”

我拼命點頭,“我會的,我真的會的,我以後......”

茶寮中又進來一隊行商,他們有個車隊,為首的那個招呼夥計,“勞煩給馬喂點草料,再拿點吃的,我們稍後要趕去鎮上投宿。”

夥計當即迎上去,“好咧,小店有茶有酒,客官要點什麽?”

他們叫了兩壺茶,兩盤肉,我背對着他們,他們也未曾朝我看,只自顧自聊天,“诶,你們知道嗎?朝廷要封鎖邊境了,就在年底,我們東家說走完這一趟貨,來年就要看天意了。”

另一個插嘴,“為何又要封鎖邊境,咱們大殷不是和項交好了近十年,怎麽突然又變了?”

開頭那個放低聲音,“這個聽說和朝廷有關,原先的宰相陸青羽辭官了,他就是殷項交好的大功臣,如今新來的,叫甚麽來着,他是最恨項人的,恨不能将項地一舉踏平才好呢。”

“陸相辭官,不是還有一個姓崔的副相麽,他不管事了?”

有人接話,“錯啦,崔相國入獄了,聽說崔府都被封了,裏面早就不住人了。新來的那個,叫什麽來着?哦,我想起來了,姓費,過去是個大将軍,聽說剛從北邊回來。”

“一個大将軍如何能做宰相,武官當文職,這不是都亂套了嗎?”

他們喝茶,我将耳朵豎起來,費将軍,費铦?

後頭又道:“聽說費将軍和陸相是有仇的,崔相國又是陸相的人,這下陸相不在了,崔相國就遭殃了呗。”

費铦從北境回朝了?我捏着杯子,費铦本就是一品大将軍,後又獲封平涼侯,還差點與璃郡主結親,只差一步就成了真正的皇親國戚。不過這門親事最終沒結成,這番他回來,也不知朝廷風向會往哪邊倒,我爹又會是個什麽前景。

雪刮風響,後頭的人道:“要快些走,夜裏找不到地方投宿,恐怕就麻煩了,如今邊境不穩,可別生出什麽事端來。”

我與蘇幕對視一眼,“我們也走。”

蘇幕丢下一粒碎銀子,我們翻身上馬,裏頭一人叫住我們,“二位能否行個方便,将這兩匹馬賣給我們,我們急着趕路,二位在此等候一晚,明日驿站旁馬市開了,二位再去挑選良駒?”

我不想理會他,他急着趕路,難道我不着急麽?

他來牽我的馬辔,“姑娘這馬不錯,開個價錢,我絕不讨價還價。”

我揮開他的手,“這馬我不賣,你再尋賣家,抱歉。”

他不依不饒,“姑娘,我等急着趕路,你還是行個方便......”

我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邪火,可能是方才聽了我爹的消息,心中郁郁,他此刻又糾纏不休,我揚鞭便揮過去,“滾開!”

那人盯着我,口中嘀咕:“我知道你是誰了,你爹獲罪,你倒好,跑到這裏來了。”

他回頭跟他的同伴吆喝,“快!快去報官,說崔氏女跑到這裏來了,衙門裏有賞!”

蘇幕回頭就是一鞭子,馬鞭快速抽打在他臉上,驚了一地風雪。

他捂着臉,“崔綱叛國,你個叛國賊的女兒,我大殷莽莽,看你能逃到哪兒去?”

蘇幕又是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我騎在馬上,在漫天風雪裏,沉沉吐了一句:“我爹不會叛國的。”

他呲牙咧嘴,“我要去報官,說你、說你們要潛逃出境,要投奔項國。”

‘哈,哈哈’,我大笑起來,雪花融進了我口腔,我噴出灼熱憤怒的氣息,揚手揮鞭就往他脖頸上纏過去,“就因為我不肯賣馬給你,你便污蔑我要叛國,難道潑人髒水就這麽有意思麽?”

鞭子緊緊纏住他脖子,我看着他臉色漲紅,然後漸漸青紫,後頭幾人都來勸說,“姑娘,是他嘴賤,可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不會報官的,你快快收手吧。”

我血氣上腦,根本聽不進去任何勸說,蘇幕鞭子勾住我馬鞭,“明月,走。”

風刮雪卷,我挺直脊背,對着那死裏逃生孟婆橋上走一回的人說:“只有你這樣的軟骨頭才會叛國,我爹是崔綱,是崔大将軍,你用刀剮了他,他也不會叛國的。”

是的,懦夫才生一張嘴,以嘴傷人,兵不血刃。

馬兒揚蹄,荒雪漫漫,後頭就有一窩謠言傳頌崔綱崔相國要叛國的人。

果然,謠言就似那灰塵浮土,只要傳開了,就再也掃不幹淨了。

我與蘇幕遠走,前方有什麽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回頭看。他們說什麽都好,我只知道,千人千張嘴,我爹若是被人強行冤枉了,誰都不信他,我是一定相信他的。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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