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婚的晚上,蘇幕穿了一件紅袍,我穿着那件燈籠袖坐在床頭,阿雪在我旁邊站着,她年歲已大,又與我不通言語,屋裏安靜極了。
蘇幕推門進來,她想是說了幾句吉祥話,蘇幕給她一把金葉子,她高興的給我們鋪了床,才下去了。
我盤腿坐在床上,那邊兩盞紅燭搖搖晃晃的,蘇幕端了酒杯過來,“蓬蓬,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我看着他笑了笑,我竟不知做出何種表情才是合适的。
他拿一杯酒給我,我捏着酒杯,停了半晌,他也不催我,我看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說:“既然我們已經是夫妻,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害了我爹,又是誰害死了他?”
他側着臉看我,眉眼很平和,沒有要多說話的意思。
我低頭一笑,“我過去覺得是葉少蘭害了我爹,後來我知道你是項人,我就想肯定是你,與他沒有甚麽關系。”
他笑了。笑了之後伸手替我卸下釵環,我頭發已經不比從前濃密,一手摸上去,只覺得似枯草一般,他握着我的頭發,“睡吧。”
我扶住他的手,言語中有祈求,“我爹已經死了,我又和你成了婚,你怎麽就不能告訴我呢?”
他側過身子,“已經有人替大人收屍了,你不必挂懷。”
我坐起來,“是誰?”
他亦是搖頭,“查不到,大理寺的人說,大人屍體已經有人安葬,但沒有經過下面的手,上面有人直接帶走了。”
我靠在床頭,心思反複輾轉,直覺我爹的死沒那麽簡單。我朝蘇幕看,“等李绛來了,我想見見她。”
蘇幕替我拉好被子,“嗯,屆時我們都要去觀禮。”
那紅燭燃了一夜,我睜着眼睛,蘇幕碰也沒碰我一下,我們并排躺着,說了半夜的話。他說:“你小時候真的太讨厭了,我老是想把你掐死。”
Advertisement
我笑,“大家都說我小時候可愛,你肯定是瞎了眼。”
他側過身子,“你用兩顆石子夾着我的衣服砸,我那是件新衣裳,被你砸了好幾個洞。”
我嗤笑,“你個小氣鬼,不過一件破衣裳,也值得你惦記這麽久?”
他搖頭,“那不是件破衣裳,那是我當時最好的一件衣裳。”
我說:“我賠你幾件,不,賠你幾十件。”
他側着身子,一手撐着腦袋看我,“你賠得起嗎?”
“我......”
我敲敲枕頭,“你也不想想你弄壞了我多少東西,我那大将軍可值錢了,那不比你甚麽個破爛衣裳值錢多了?”
他彈我的額頭,“狡辯。”
我睜着眼睛看他,“蘇幕,秀兒死了,你說天香在哪裏?”
他不做聲。
我側身看他,“你不記得天香了?我那時候還想把你們湊一對呢。”
‘嗤’,他說:“你不會想知道天香在哪裏的。”
“為什麽?”
“如果你知道了,我怕你能氣死。”
我呶呶嘴,“說什麽呢?”
他嘆一口氣,“天香在你那先生的床上呢。”
“放屁!”
我從床上坐起來,指着身邊人罵道:“蘇幕,你放屁!”
他将我往被子裏拽,“好,好好,我放屁,是我污蔑了你的丫頭和你那不得了的先生。”
一口濁氣哽在我喉間,蘇幕翻身起床,“氣到了?”
他端一杯水給我,“有什麽想不通的,咱們都能睡一張床,他們為什麽不能?”
我捏着水杯,“咱們......”
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低頭喝水,蘇幕将杯子拿開,“也就是我能忍受你,你又蠢脾氣又大,你那先生要是娶了你,不出三日休書就到了,你信不信?”
我靠在床頭,“誰造的謠,看我不揍那人一頓。”
蘇幕又從我身側滾進去,“诶,婦人睡外頭都是為了照顧男人起居,你倒好,占着地方好睡覺,你到底懂不懂什麽是婦德?”
我躺下來,“你少扯那些沒用的,天香究竟在哪裏?”
他拉起被子給我蓋好,“我說了你怎麽不信呢,你要是不死心,我改日親自帶你去看看。”
我盯着他,“去哪裏看?”
龍門驿站。
白袍的男子在擺弄一盞走馬燈,走馬燈有六角,其中三面上勾了花紋,薔薇山茶,一支含苞待放,一支亭亭玉立,一支花葉盛開。葉清臣指尖停在上頭,這三朵花上已然多了三只蝴蝶,蝴蝶在花上嗅,男子攤開筆墨,在燈上留白的地方又添了一句話,“蓬蓬,蝶戀花,花戀蝶,你戀我否。”
外頭有人敲門,“大人,路上有個女子一路跟着我們,她說認識你。”
葉清臣擱下筆,轉過頭,就瞧見天香的臉。天香抱着一個包袱,滿面風霜,立時就跪下了,“求大人帶着天香,天香願意跟着大人做牛做馬,天香......”
後頭的人下去了,葉清臣目光看過去,天香一雙眼睛帶着無邊的祈求,“大人,天香知道你嫌棄天香是累贅,但是天香不想一個人在京城裏,天香......”
葉清臣擰過頭,“你先下去吧,夜裏要閉門,不要四處亂跑。”
天香抹抹眼淚,“多謝大人,天香不會亂跑的,天香會省事的。”
這一晚的夜裏安靜極了,蘇幕睡在我身旁,我只要略一咳嗽,他就起身看我,“怎麽了?”
入了冬天,我咳嗽得越發厲害,他摸我的額頭,我拉他的手,“無事,你睡你的,不是聽說你們皇帝陛下還要召見你嗎?”
他替我順氣,“是呀,明日又賜給我幾個姬妾,想想真是不得安寧。”
我輕輕笑,“那你豈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嬌妻美妾,齊人之福,多少人盼都盼不來。”
我縮在被子裏,他隔着被子抱我,“你會不會怪我,怪我非要娶了你?”
我點頭,“會呀,我又不想嫁給你。”
他吻我的額頭,“嫁給我你不虧,我要是死了,你就帶着我的財産改嫁。嗯?”
我拉他的手,“蘇幕,我......”
他撫我頭發,“我們這處的女子可以随意改嫁,你要是看上了哪家的俏郎君,我替你把他綁了來。”
我搖搖頭。
他笑,“你看,你還是舍不得我死。”
我不知他為何将生生死死挂在嘴邊,我握着他的手,“我爹說了,好死不如賴活着,我的話你不聽,他的話你要聽吧?”
今日城中喧鬧,皇帝陛下要親自出城迎接來自大殷帝國的新娘,西海城裏,一片歡歌笑語,熱鬧沸騰之盛像。
阿雪替我化了妝,又尋來許多錦繡斑斓的衣裳,我大抵能明白她的意思,晚上宮中夜宴,我與蘇幕要一同出席,不能蓬頭垢面,失了規矩。她年紀雖大,一雙手倒是靈巧,她給我梳了個彎月髻,又替我繞上寶石流蘇,再斜着插了一支紅藍寶石簪,我朝鏡子裏看,依稀又看出我少女時的光彩來。
其實我年紀不算大,我記得我過了十八歲的生辰還沒多久,可就在這短短幾個月裏,我失了一個孩子,又已經嫁了人,成了人婦。我不知如果我爹還在,他會如何看我,我想他恐怕會如市井中升鬥小民一樣,拿了掃帚要攆我出街,或許和我斷絕關系,再也不見。
初初聽聞李绛要嫁過來和親的時候,我心裏很有些訝異,我覺得她年紀還小,怎麽能承擔和親這麽重要的任務,若是搞砸了,豈不是她要吃虧。現在一想,她過來好歹是個皇妃,真出了什麽三長兩短,自然有人要為她讨回公道。哪裏又像我,我爹死後,連個願意替我拿回公道的人都沒有了。
罷了,又想得遠了,阿雪替我上了桃花妝,妝面點得人膚若凝脂,她還給我勾了一個挑眉,這眉毛也與我大殷當下的眉毛不同,倒是有幾分像唐代仕女畫中的神韻。我在鏡前坐着,任阿雪擺弄,再睜開眼睛,面前的人已經換成了蘇幕。他捏着眉黛,我笑,“你也會畫眉?”
我朝鏡子裏面看,兩條眉毛粗的像是挂着兩抹胡須,我拍他的手,“你給你自己畫,不要磕碜我。”
他倒是好笑,“你應該感謝我纡尊降貴替你潤色,瞧你這樣子,人家還以為我府中沒有東西給你吃。”
我如今穿這些寬袍大袖已經不好看,當初青春年少,就是穿個暗淡無光的布料也是有三分顏色的,自打我爹入獄,我竟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後來又落了胎,這一個多月也沒養回來,只是日漸消瘦了。蘇幕并不喜歡我瘦弱的樣子,他時常拿了兵器給我,想我變得如過去一般,可我不管是揮矛還是舞刀,都堅持不了幾刻。
他說:“你要是還想再生個孩子,就要趕快好起來。”
對于那個孩子,我很遺憾,我本以為我能帶着他,撫養他長大。可是,我連我自己都照顧不好,或許真的如蘇幕所說,那孩子是不該有的。
外頭入了夜色,挨家挨戶都燈火通明,今日西海皇宮用最盛大的宴會迎接來自相鄰王朝的公主,我與蘇幕在皇宮外頭,站着迎接公主的轎攆。李绛穿着火紅的嫁衣,她身形嬌小,步履緩慢,她一步一步走過來,我盯着她的背影,覺得陌生得很。
李绛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年紀小,性子跳脫,走路很是輕快,面前的女子金步搖遮面,根本瞧不清長相,走起路來腳步細碎沉重,哪裏是李绛的步伐。項的帝王就在宮門外的高階上,他面上有規制的笑容,他伸出一只手,準備迎接大殷帝國新來的皇妃。
李绛已經邁上步向高處的臺階,她伸出手,旁邊有宮人攙扶,我拉蘇幕,“她不是李绛。”
話音剛落,蘇幕已經飛身上前,那女子正好伸出袖中匕首,‘咣當’,匕首被拍落在地,項的皇帝安然站在一旁,就剛剛那一下子,充分證明他也是會武的。蘇幕的救駕沒有甚麽實質意義,但又很有象征意義,一個為君深表衷心的為臣之意。
項的皇帝很高興,指着蘇幕,“很好,慕舒成長了,很好。”
那新娘子被人圍住,帶進了內宮,我覺得蹊跷得很,皇帝避開得如此及時,那女子身形并不矯健,或許是不會武功之人,即使大殷要派人假扮新娘子刺殺皇帝,又怎麽會選這麽一個遲鈍之人。
蘇幕下來後,我低聲問他,“怎麽回事?”
他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說。
我不再言語,高階之下的臣民們多數沒有注意到剛剛的驚險一刺,他們仍舊興高采烈,揚起鞭炮,內官們簇擁着他們的皇帝陛下和火紅嫁裙的大殷公主進了宮殿,待他們進了宮門,我才搖頭,“這不是大殷的意思,這是......?”
蘇幕牽着我的手,“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我還要再說,蘇幕已經轉開話題,“好了,難得與你出來一回,這裏有西海城最好吃的羊羹,你要不要?”
我蹙着眉頭,“又羊羹?我天天吃,我快變成一頭羊羔了。”
他指着那頭,“那邊,那邊有大殷的糕點,要不要吃?”
蘇幕指的那處酒家,外頭挂着招牌,寫着大殷的文字,“晚來風涼”,我笑,“是不是賣涼糕的?”蘇幕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們往“晚來風涼”裏面走,後頭有兩個跟着我們的人。一個丫頭模樣的人說:“我方才真的看見了小姐,她同蘇幕在一起。”
那丫頭身邊還有個白袍的男子,那男子長身玉立,在丫頭指的地方來回看了一遍,我與蘇幕擠進人群裏,店家正在雕花,這裏還可以定制糕點,将自己的名姓和想說的話放在糕點裏面。
我探頭去看,店家剛剛端出來的玫瑰花糕裏面用玫瑰色寫了個‘燈’字,那糕點晶瑩剔透,玫瑰汁是紫紅的,紫紅的字凝固在糕點裏,也不消散,就似被定了形一般。我彎着眼睛,蘇幕指着那玫瑰糕,“給我來一份,裏面要寫字的,就寫‘明月我愛你’。”
周圍的人都笑着起哄,蘇幕自己也笑了,我瞥他一眼,笑他:“蘇幕你有病。”
老板拿了糕點進去蒸制,我低頭看外頭擺着的糕點,琳琅滿目,那角落的那個涼糕,我推推蘇幕,“诶,你看那個.......”
再回頭時,我只看見一個白色身影伫立在我眼前,許久不見他,我嘴角動了動,最後又抿起來。他看着我,說:“蓬蓬,過來。”
我側開頭,去拉蘇幕的手,身邊卻已經沒有人。我四周一看,蘇幕方才還在我身邊,此刻去了哪裏。
葉少蘭一雙眼睛蒙着遠山雲霧一般的水汽,我此刻尚算周正,比之上次見他,要好了百倍。我穿着束腰的衣袍,他盯着我的腹部,“蓬蓬,孩子呢?”
‘嗤嗤’,我低頭發笑,“什麽孩子?”
他就站在那裏看我,“蓬蓬,我問你孩子呢?”
我吸一口氣,擡起頭來,“誰的孩子?”
他依舊那樣看着我,就如過去很多個日子裏,我頑皮不聽教時,他都是這樣看着我,不言不語,也不苛責,充滿耐性,似在等我自己醒悟。
我不願見他,我憎恨他問我孩子去了哪裏,我亦不知孩子應該去哪裏,我看他的眼睛,“你也不用這樣看我,孩子生下來就是個禍患,我能把他怎麽辦。”
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他的眼睛,“蓬蓬,孩子......”
“哼”,我笑,“好了,我不耐煩聽你說這些,我喝了落胎藥,孩子沒了。”
我亦不知我為何要這麽說,大抵是覺得,我傷了一回心,也要讓他痛徹心扉一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