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啪’,六角的走馬燈掉在地上,白袍的男人站在原地,他來到之時,只見穿寬袍大袖瘦弱如蝴蝶的崔家姑娘跳下了城樓。

那走馬燈沾了地上的雪水,燈芯滅了,唯有蹲下身去看,才能看見上頭的一枝山茶海棠和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蝴蝶旁邊有句詩,“蓬蓬,蝶戀花,花戀蝶,你戀我否。”

你戀我否。

天香跑得氣喘籲籲,她提着燈籠瞧見一動不動的葉清臣,“大人,小姐呢?”

外頭一絲聲響也無,就似崔蓬蓬這麽個大活人掉下去,動靜輕的只如冬季枯樹上遺落的一片落葉。葉清臣覺得自己慌了,而下頭的兵士還一無所覺。他從袖中抽出一塊令牌,對着守城兵士道:“外頭有項的探子,開城門,搜!”

深夜的城樓下空無一人,兵士們開了城門,拿着火把在外頭官道上搜索,“回大人,外頭沒有人。”

葉清臣一身白袍在火光下瑩瑩爍爍,蓬蓬這麽一個活人跳下去,不死也會沒了半條命,這眨眼的功夫,人到哪裏去了呢。

他向旁邊的兵士伸手,那人遞上火把,葉清臣舉着火把,往外頭走,城牆下既無崔蓬蓬的屍體,也無其他的物件,地上就連一灘血跡都沒有。他站在城下往城樓上看,冰冷的城牆像一塊踢不開的鐵板隔在了他們之間,城牆那麽高,蓬蓬又是帶着怎樣的必死之心往下頭跳的。

他的心跳漏了幾拍,他竟然不知道崔蓬蓬還有這樣的勇氣,若不是恨極了,她怎麽能做出這樣沒有回頭路的事情出來。

崔蓬蓬是這樣的執拗,他從不知道。

葉清臣舉着火把站在城樓下面,我沒有吭聲,我依舊站在城樓那個角落裏。我沒有跳,我只是丢了一件衣裳下去,下頭又有人将我的衣裳撿走了。城門內外一片忙亂,漆黑的深夜裏,有一個兵士毫無聲息的站在我身後,“崔姑娘,快跟我走。”

我擡腳跟着他,腳下踩過一淌一淌的冰碴子和要化不化的雪水,我已經不知冰涼。跟着那個兵士繞了幾個彎,又順着階梯繞到城樓後頭,那裏有一架馬車,車上是我曾經見過的那個紫袍男子,他看了我一眼,“崔家的丫頭?”

我其實凍得很,身上的錦袍丢下了城樓,腳下又不着寸縷,他将身上的紫貂大氅解下來丢給我,我低着腦袋,“臣女多謝壽王爺。”

“嗯。”他只輕輕哼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外頭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和城門阖上的沉悶的撞擊聲,我心裏頭發涼,我往馬車裏縮了縮,壽王瞥了我一眼,眼睛裏有笑意,“你這麽怕他?”

我抿着嘴唇,不敢多說話,也不敢放肆。我與這位今上的親兄壽王無親無故,他肯出手幫我,全是倚仗李绛的面子,人家纡尊降貴救我一個沒用的丫頭,我自己不能蹬鼻子上臉不講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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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守城兵士的腳步聲愈發近了,我看了壽王爺一眼,不知他的馬車為何還不走,難道要等葉清臣搜到這裏來不成?

我看壽王的時候,他也在看我,我心內惴惴,他笑了笑,對外頭說:“走。”

車夫将馬車駛入暗巷,他們顯然對龍門一地的地形極為熟悉,拐過幾個小巷子之後,又進了大道,接着往前走了一盞茶功夫,馬車在一方朱紫門前停住了。

壽王下了車,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腳上沒有穿鞋,他說:“過來。”我慢慢移出去,他雙手将我一抱,進了王府。

王宮貴胄家裏我去的不少,但與今上有關的皇室家裏,我只去過李绛住的寧王府。壽王的府邸與寧王府大不相同,寧王府空曠安靜,壽王府裏倒是很有煙火氣息。壽王才進門,就有幾個丫頭迎上來,壽王看着其中一個,“去找雙鞋過來。”

那丫頭也不多話,直接低頭下去了,我被壽王抱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倒是不介意,進了花廳,他将我放到八仙椅上,那丫頭已經取了鞋襪過來,“奴婢服侍姑娘穿鞋。”我低着頭,壽王轉頭就出去了,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

我不知道李绛是怎麽同壽王說的,是說我是崔綱之女,要暫住幾日還是長久需要倚賴壽王爺。

自那日蘇幕告訴我李绛要來和親的時候,我就動了心思,我要走,要怎麽走,如何才能走得幹淨徹底。

我做不到,但李绛做得到。

那日葉清臣圍捕我和蘇幕的時候,佛善身死,我就瞧見了客棧二樓上站在窗邊的李绛,她也在樓上看我。我随蘇幕離去的時候,她的人就跟着我。今日蘇幕告訴我李绛要入主項宮,我便知道機會來了。

我本打算李绛的人直接把我從蘇幕身邊帶走,誰知葉清臣橫插一腳,他把我擄到龍門城驿,我其實踢開天香往外頭走的時候,只是想看看外頭有沒有一線生機。

天香提着燈籠在後頭追我,我那時只盼望有人從天而降将我帶走,城牆那漆黑的角落裏站着一個兵士,他說:“崔姑娘,王爺在下頭等你。”

我站上了城樓,将一件衣裳抛了下去,這月黑的晚上,葉清臣甫從亮處走進黑暗,是衣裳還是人掉下去,想必他也是看不清的。

現今可好,崔綱之女崔蓬蓬跳了城牆,在這龍門城裏,崔蓬蓬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崔蓬蓬這個人了。蘇幕也好,葉清臣也好,都随他們去吧,都随他們去。

我坐在椅子上,有丫頭打了水過來,溫熱的水,我一腳踩進去,疼得如冰刺一般,我抿着嘴,外頭壽王爺進來,将一個瓷瓶放到小幾上,他說:“抹點藥,當心凍傷了。”

我擡頭看他,他看了我盆中的腳一眼,我縮了縮,他倒是好笑,“你好像很怕本王,本王有那麽可怕嗎?”

我并非畏懼壽王,而是在長久的奔波之中,我已經漸漸變得草木皆兵。當初蘇幕初帶我到龍門薜蘿院之時,那裏頭也是軟玉溫香,結果轉眼我就被蘇幕擄去了項地,我沒有不信任壽王爺的本錢,我也沒有甚麽值得壽王這樣的人下黑手的地方,但我心懼,真的怕了。

我擡頭看他,“今日項帝遇刺,有人假冒小郡主,敢問王爺,小郡主她......?”

壽王看着我笑,“你倒是眼厲,李绛沒事,在葉清臣那裏好好呆着呢。”

我越發不解,“那......?”

壽王擡手,示意我不要再說。

我低下頭,“臣女感激壽王爺出手相助。”壽王還沒說話,外頭有個粉裙的女子走進來,“王爺,葉姑娘醒了。”

那粉裙的女子也算不得年輕,但身上自有一種清冷冰涼的氣質,她說:“陸大人已經過去了,王爺要是還不去,可就慢了啊。”

壽王嗤她,“落玉,你又騙本王,仙兒醒了,你怎麽不先去告訴皇叔呢?”

那個叫落玉的女子低頭一笑,“好了,不是葉姑娘醒了,而是有位葉大人找上門了,指明要拜谒王爺。”

壽王直接出去了,落玉轉身跟了出去,只剩我腳下一動,險些掀翻了銅盆中的水。

葉清臣站在外頭的庭院裏,他穿白袍黑氅,見壽王出來,原地行了個禮,“下官初到龍門,未能及時拜會王爺,望王爺恕罪。”

壽王穿着紫袍,他的手在腰間金玉帶上叩了叩,“葉大人自京城遠道而來,是本王招呼不周,不知葉大人深夜到訪本王府邸,所謂何事?”

葉清臣在院子裏站着,外頭又飄起細細的雪粒子,小雪密密落在他的如鴉青絲與黑氅之上,壽王則站在長廊之下,瞧不清臉上的悲喜。

那粉裙女子走出來,“王爺,葉大人,都別在外頭站着了,裏面請吧。”

廳裏燃了地龍,葉清臣将大氅脫下來,有婢女上前來接,壽王則坐在上位,看了葉清臣一眼,“聽說葉大人祖籍江南,想必是不适應這西北幹枯寒涼吧。”

有小婢上茶來,粉裙女子端過去,“葉大人,這是今年新出的粵梅香,大人嘗嘗?”

葉清臣微微颔首,“多謝落玉姑娘。”

那女子倒是笑了,“果真檢校衛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連落玉這樣的小女子大人都認識,當真是不簡單吶。”

葉清臣端着茶盞,笑道:“落玉姑娘客氣了。誰人不知恭王爺身邊的鐘落玉姑娘,姑娘當年執掌紫金別院時,很是風光。”

落玉笑看了葉清臣一眼,“葉大人金科狀元,年少登頂,也很是令人豔羨。”

葉清臣低頭抿了一口茶,便不說話了。落玉退到一旁,“不打擾二位清談,落玉先行告退了。”

落玉才要轉身進去,又聽葉清臣道:“不知恭王爺現在何處?”

鐘落玉的粉裙在原地打了個轉兒,她回頭笑了一笑,“葉大人能千裏尋美人,想必我家王爺同樣天涯海角為心愛之人尋藥也是使得的吧?”

這話說得有意思,既點明了葉清臣為了一個女人半夜裏攪得龍門不安寧,又拿了葉清臣替恭王爺墊背。

葉清臣看向鐘落玉,那女子清清亮亮看過來,似是完全知道他在做甚麽。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

葉清臣起身道:“時至深夜,下官不打擾壽王爺安寝,下官這就告退了。”

下人送上大氅,壽王起身,“落玉,送葉大人。”

外頭的雪下的大了,雪花似鵝毛般一片一片飄下來,落玉看外頭一眼,哼道:“真看不出來,這姓葉的還是個癡情種子。”

壽王揚起嘴角,“看見他,就想起當年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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