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斯文(二十)

時值九月, 天氣漸漸轉涼, 辦公室裏男男女女清涼的夏裝外面, 總免不了套上一件件薄薄的外套。

公司拿下機場已有三個月有餘,各種維護和改進,也算頗有成效。業績雖說不上不好, 但相較每年交給機場的高額固定費用來說,他們目前取得的一切成果, 都只是杯水車薪。

任何行業都有“金九銀十”一說, 戶外廣告也不例外。周隽幾個卯足了勁, 想在這兩個月內大幹一場。

如今,他們把目光集中在意創的身上。

意創是近年來從無數科技創業公司中厮殺出來的一匹黑馬。如同人們對理工科的初始印象, 它低調、內斂、絲毫不張揚,卻又在某個時刻,猝不及防地闖入到衆人的視線中。

短短幾年時間,它便分食了大部分資源, 占據半壁江山,成為該行業的領頭羊。這個公司發展的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正處于高速增長期的公司,周隽不相信他們沒有推廣需求。

他敲了敲黑板,轉頭問褚楚:“意創之前有沒有做過類似投放?”

“據我所知沒有。”褚楚如實作答。

周隽杵着下巴想了會兒, 說:“褚楚, 試着約下相關負責人,争取和他們見上一面。”

“好, 沒問題。”褚楚應道。

這對褚楚來說算不上難事,畢竟意創有太多她的熟人。

沒費多大勁, 褚楚拿到了意創媒介部部長的聯系方式,并約了周四下午見面。

沒想到,真正會見時,來的卻是市場部的楚淼。

“褚楚師姐,歡迎來意創參觀。”

楚淼笑容和善,好似跟褚楚異常熟稔一般:“不過在商言商。工作上,我可不會給你放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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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認識?”周隽驚訝地挑起眉。

楚淼彎了彎唇:“整個意創熟悉褚楚師姐的,可不止我一個呢。”

“這樣嗎?”周隽哈哈大笑:“那這次我得把褚楚好好供起來了。”

褚楚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她沒法跟周隽解釋,但她直覺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果不其然,楚淼翻了翻他們的方案,遺憾地搖搖頭:“恕我直言,你們的媒體,無論是媒體形式還是投放方式都太過陳舊,恐怕與我司的定位不太相符。”

“媒體的問題,你們可以提出任何需求,機場會配合你們進行改造和設計。”

周隽指着褚楚,急切地說:“褚楚過去做過多起類似的案例,這裏是總結報告,你可以參考下效果。”

楚淼歉意地笑了笑,沒有接。

“改得再完美,能改得掉底子嗎?”

她淡淡開口,一句話将他們堵死:“在我看來,戶外廣告只能算将死的夕陽行業,并無任何投放價值。”

“……”

“抱歉,我還有事,”楚淼起身,微微颔首,“如果你們想繼續參觀,我讓人來接待你們。”

她接人待物看似周到有禮,可話裏話外的敵意連周隽都有所察覺。

楚淼走後,周隽靜默了會兒,突然起身說:“不行,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褚楚跟着起身:“你要做什麽?”

“她說毫無價值就真的沒價值?這個公司又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她看不上,我再找其他人!”

周隽走了兩步,回頭問:“她剛剛指出的需求,能不能解決?”

褚楚頓了頓,唇角漸漸彎起:“盡我所能。”

“辛苦了。”周隽抓起西裝外套,拉開接待室的門。

望着他的背影,褚楚心頭一熱。

這個世界上,面對看似無法解決的困難時,總有一些人想的不是妥協,而是“我該如何解決”。

光是旁觀,都倍感振奮。

看來她也要加把勁了。

褚楚趕緊跟上去,同時不斷在腦海裏搜索類似的案例。

戶外廣告是她踏足的第一個行業,也是她願意堅持并長期耕耘的一個行業。她相信自己的選擇,更相信戶外廣告不會消亡。

只要人還願意出門,這個行業就永遠有它存在的價值。

褚楚跟着周隽在大廳裏等了兩個小時,終于等到了周隽期盼的人。

來人是陸珹。周隽上前,抓緊一切機會介紹和推薦。

陸珹皺了皺眉,略帶歉意地沖兩人點了點頭,颔首道:“公司有部門負責廣告投放,專業的人員來評判,可能比我的臆想要更可靠。抱歉,幫不了你。”

陸珹辦事素來規規矩矩,褚楚本就沒指望他會為他們打破規矩。

褚楚搖搖頭,笑道:“是我們唐突了。”

然而看着周隽堅持的模樣,褚楚也想再繼續争取一下。

她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剛好十二點。

“不知你中午有沒有空,許久不見,我請你吃頓飯?”

“恐怕不行,”陸珹無奈地攤手,“中午約了人,改天我和晚晚做東招待你。”

話都說到這份上,褚楚也沒道理繼續阻攔。

她原準備打道回府,這時,陸珹的身後傳來一陣悶悶的笑聲。

“總是拒絕別人似乎不太好吧。”

許翊勾起唇角,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緩緩從後方走出來:“你要沒空見,我替你見就是。”

……

天空透明幾淨,窗外風和日麗。

精心布置的餐桌上擺放着一株嬌豔欲滴的鮮花,面對面而坐的兩位男士相談甚歡,坐在一旁的女士因此顯得格外沉默寡言。

距上一次同許翊見面,已過去一個月有餘。面對如今的局面,褚楚愈發覺得事态失去控制。

“褚小姐,你覺得呢?”褚楚正走着神,對面的人突然開口點了她的名字。

褚楚愣了下,說:“我會結合你們剛才提出的問題,盡快拿出最新的方案。”

“褚小姐,”許翊輕笑了聲,勾唇道,“我是問你今天的飯菜合不合胃口。”

“……”

褚楚的耳尖些微發燙。

不知為何,但凡面對許翊,她總會有些不在狀态。

這可不是好兆頭。

“失陪一下。”褚楚微微颔首,去洗手間裏補了妝,順便讓自己清醒一下。

前後不過十來分鐘,誰能想到等她回來時,方才聊得十分投契的兩人竟然起了沖突。

“你把我周隽當什麽人了!”

她只見到周隽重重拍了下桌子,倏地站起身,嘴唇張張合合,對許翊說了些什麽。

她站得太遠,聽不清具體的內容,但她知道周隽的脾氣。能讓周隽發那麽大的火,發生的肯定不是什麽微不足道的小事。

褚楚趕緊小跑過去,試圖拉住周隽。

周隽見她回來,稍微收斂住怒氣。他深吸一口氣,拉住褚楚的手腕:“我們走。”

“哎等等。”褚楚順着他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許翊仍舊坐在原位,雙手交叉杵着下巴,微微半阖的雙眼一眨不眨,始終盯着她們所在的方向。

窗外烏雲驟起,遮住了慵懶的陽光。鏡片下的眸子也瞬間黯了,宛若突然失去了光彩,卻又隐隐流動着幾分期盼。

褚楚的心髒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腳步頓住,她扭頭沖周隽搖搖頭:“你先去開車可以嗎?我想跟他說兩句話。”

周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應道:“我在外面等你。”

“好。”褚楚點點頭,看着周隽出門後,才緩緩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許翊這時終于變換了坐姿,他把玩起手心裏的小杯盞,淡淡地說:“不是走了嗎?”

褚楚不理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剛剛跟周隽說什麽了?”

“你心疼他?”許翊涼涼的眼神暼過來。

如果順着他的話談下去,她鐵定又會被他帶跑偏。

因而褚楚也自顧自說道:“你們方才明明聊得很投契,如果不是你後來說了些得罪人的話,以周隽的性格,他不可能無緣無故生氣。”

“以周隽的性格……你倒是了解他得很。”

許翊諷刺地扯了扯唇角:“所以你現在是為了周隽,為了一個剛認識不到兩個月的男人,在替他向你名義上的丈夫讨回公道?”

“許翊!”

褚楚忍受不了他的胡言亂語:“我們現在是在聊正事。”

“好,我們來談正事。”許翊丢掉杯盞,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眼鏡,一瞬間變得高不可攀。

“你們公司成立才多久?資金、現金流能否支撐公司正常運營?團隊裏有幾個行業內資深人士?和老牌廣告公司相比你們有何優勢?你們的産品是否有不可取代性?在廣告逐步向終端轉變的大環境下,我們為何非戶外不可?”

“聽明白了嗎?”他嗤笑了聲,毫不留情地繼續說:“一個剛成立不久、既不專業也無任何信譽度的三流公司,卻妄想憑借一腔熱血改變一個集團的布局,你覺得可能嗎?我只是實話實說,戳破了他的幻想而已。”

褚楚臉色變得煞白一片。

許翊指出的幾點句句命中要害,這些她其實心裏也有數,但偶爾總免不了抱些僥幸心理。

恐怕今天過後,他們必須得直面問題了。

但這不是此刻的重點,褚楚咬着後槽牙,說:“如果你只是提了這幾點,周隽應當會感謝你,而不是惱怒。”

“哦,”許翊毫不在意地回,“可能我說太直接了吧,可現在我突然覺得,自己剛剛說的還不夠狠。”

“什麽?”褚楚愣住。

“你知道嗎?”

許翊走到她跟前,微微傾下半身,眯了眯眼睛:“我嫉妒他。”

他緩緩貼近,逼得褚楚節節敗退。

“褚楚,怎麽辦?”

耳旁的聲音低沉,又帶着沙啞:“我快嫉妒死他了。”

“……”

……

回去的路上,褚楚靠在車窗邊,久久不能回神。

耳旁反複響起那句“我嫉妒他”,一遍又一遍,褚楚揪緊了安全帶,甩了甩腦袋。

周隽觀察了她半天,見此猶豫地問:“褚楚,你跟他……很熟悉?”

褚楚咬起下唇,支吾回道:“算是吧。”

想起剛才的沖突,她又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他平時說話做事不分輕重,你別見怪。如果你還是氣不過,我請你吃飯當做賠罪吧。”

周隽沉吟片刻,笑了笑:“褚楚啊,你說的這句話,親疏遠近可是分得清清楚楚。原來我才是真正的外人吶。”

褚楚尴尬地揉了揉耳垂,解釋道:“也不是,就是認識他稍微久點,知道他沒有壞心。”

“難怪了。”

想起剛才的事,周隽恍然大悟:“難怪他會突然提出那種要求來,原來是對我的為人不放心啊。我竟還以為他是個無恥的卑鄙小人。”

“不過,”他板起臉,擰眉道,“實話說,被人以這種方式來測試人品,我還是比較生氣的。”

“測試人品?”

褚楚不太懂他的意思:“他難道不是對我們公司提了些意見?”

“他是這麽跟你說的啊?”

周隽開着車,突然笑出了聲:“好好好,那就當他說的話是真的。”

“什麽啊……”褚楚忍不住眉頭緊鎖。

周隽聳聳肩:“他不願意告訴你,我也不能多嘴是不是,你就別管這事了。倒是我發現,他似乎對你真的挺有心的。”

有心……

褚楚連忙錯開周隽打趣的目光,吶吶地說:“你搞錯了,他對很多事都挺有心。”

話雖如此,可一閉上眼,腦海中便出現他深邃迷離的眸子,還有他那句……

“褚楚,我快嫉妒死他了。”

“嫉妒死他了……”

“嫉妒他……”

這不是許翊第一次對她說如此暧昧又含糊不清的話。

以至于大學幾年下來,她已經漸漸習慣自動屏蔽他的“甜言蜜語”。

但她永遠記得,當初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話時,她心口處噴湧而出的驚濤駭浪。

那次是許翊生病,一消失便是大半個月,直到有人問起來,他們才發覺許久都沒人見過他。

許翊經常莫名其妙地消失,沒人把這個當回事。可褚楚總覺得這次有所不同,主動打電話一問,才得知許翊這段時間一直閉門不出,在家養病。

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愫,下課後,褚楚買了菜,敲開了許翊在校外不遠處某處公寓的房門。

她心中坦然,全程沒覺得任何別扭。但飯後收拾碗筷的時候,許翊卻倚靠在她身邊的牆上,眼神溫柔真誠,因感冒而沙啞的嗓音帶着濃濃的蠱惑意味。

他說:“小矮子,要不你給我做一輩子飯吧?”

褚楚失手打碎了一個碗。

“你想得美!這頓是看你可憐,下一頓飯我可要收錢了!”她佯作沒聽懂,繼續跟他拌嘴。

但沒人知道她過後離開得有多急切,堪稱落荒而逃。

夜裏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回想着白天的場景,再也睡不着了。

“你怎麽還不睡?”雲柔睡眠淺,被她翻動的聲音吵醒,睡眼惺忪地問。

褚楚向來心事藏得深,但那個夜晚,她卻像是着了魔一般,慢慢挪到雲柔那頭,悄聲問:“如果有個男生……”

“我是說如果,”她補充道,“他跟你說……就是那個,問你能不能給他做一輩子飯,你說他是什麽意思啊?”

“誰跟你說的?”雲柔瞬間來了精神。

“不是我啦!”

褚楚連忙擺擺手:“朋友在問我,你就直接說結果吧。”

雲柔誇張地“哦”了聲:“那個男生的想法啊……”

“嗯嗯!”褚楚期待地點着小腦袋。

“當然是喜歡你喽,笨!”

雲柔點了點褚楚的額頭,不屑地說:“就你這點小心思還想騙過我啊?你的眼睛裏差點沒寫上‘我也喜歡他了’。”

“哪有……”褚楚将臉埋在枕頭芯裏,不肯承認。

“怕什麽,喜歡就上喽!主動點,反手殺他個措手不及。”雲柔撺掇道。

褚楚猶豫不決:“可萬一,他只是開個玩笑怎麽辦?”

“一輩子唉,他可是跟你說了一輩子唉!”

雲柔恨鐵不成鋼地啧啧兩聲:“哪怕是開玩笑,也說明他心裏有過這個想法。放心吧,一般到了這一步,男生都很好追的。你随便招招手,他都會主動往你身上黏。”

這樣嗎?

想象許翊跟只小貓一樣黏在她周圍的畫面,褚楚忍不住紅了臉。

她舉起棉被遮住滾燙的臉頰,望着窗外夜空中稀疏的星星,掐了掐耳尖。

要不……試試?

似乎也,不太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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