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敗類(七)

畢業前夕, 他們去了南達科他州。

聽說, 那裏将有風暴出沒。

一行十幾個人開着車, 按照氣象雲圖的指示走了幾百公裏,全無所獲。

漸漸的,大家都有些洩氣。

“算了吧, 許翊。”

隊友試圖勸阻他:“我們不是專業chaser,沒那麽容易捕捉到風暴。”

許翊斂眸, 沒回應。

但不得不說, 他的心裏也開始出現猶豫。

他們僅剩最後五個點沒去, 算下來只需要一兩天的時間。

可面臨近在咫尺的結果,他卻突然擔心起來。

他怕自己失敗, 更怕自己成功。

如果他在這兩天內得償所願,是否會因此再失去一項興趣和執念。

有遺憾未必是壞事,起碼對他來說不是。

“那就停下吧,大家在附近随便玩, 我請。”他說完,踏着歡呼聲,走到了屋外。

陰沉沉的天空烏雲密布,空氣中彌漫着新鮮的青草香。深灰色的密雲直壓地面, 仿佛只要他伸出手, 就能夠得到一般。

如果專業的chaser在他身邊,一定會告訴他, 暴風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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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知怎的,這一刻, 他追逐的心似乎已經淡了。

小兔子追了出來,素來柔順的眉毛又擰成了一串麻花。

“為什麽不繼續,明明快要接近終點了?”她急切地問道。

“突然不想去了。”他淡淡地回。

“為什麽?”

小兔子的犟脾氣又起來了:“都到了這一步,沒道理要放棄。”

為什麽?

許翊斂下眸,仔細思考了良久。

他低頭哂笑,偏頭看向她,輕聲問:“萬一到了終點,發現什麽都沒有呢?萬一終于如願以償,卻發現也不過如此呢?小矮子,我沒必要為了這些不确定的未知,擾了大家的興致。”

小兔子握緊拳頭,也歪起腦袋。

沉吟片刻後,她澄澈的眸子裏重現出堅定的神色:“不對,不關大家的事,是你在害怕。”

她擡頭,重複了一遍:“許翊,是你自己在害怕。”

“我害怕?”許翊嗤了聲。

“難道不是嗎?”

兔子見他轉身,再次蹦跶到他面前:“我很早以前就發現了,許翊,你這些年一直在半途而廢!”

“所有事情,但凡你取得一點成績,你就會瞬間失去興趣,轉而将精力投入至其他。”

她緊跟在不耐煩的他身後,腳步“噠噠”小跑了起來:“這樣看起來你經歷過許多,見識過許多,也取得過不少榮譽。但是許翊……”

她再次攔在他面前,揚起小臉認真地問:“有一件,是你真正一直堅持到最後的嗎?”

許翊的腳步頓住。

他垂眸,看着跟前眼神執着的小兔子,輕笑道:“失去興趣罷了,對誰都一樣,很難理解?”

“你不是失去興趣,你明明就是在害怕!”身後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往常軟軟糯糯的動聽嗓音,這一刻卻變得刺耳無比。

可她偏還要說:“包括社團裏的比賽,你肯定中途也無數次想過放棄吧?你擔心下一次無法維持住目前的戰績,你害怕某一天從神壇上掉落下來,你恐懼看到大家失望的目光,你就是太在乎結果。”

“這次也是一樣,因為你沒辦法判斷結果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幹脆停在半路,并美其名曰不在乎。”

她緩緩走近,輕輕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柔聲說:“許翊,不用這樣的,你不要害怕……”

許翊卻皺着眉,一把揮開了她的手。

觸及到她眸中的詫異,他不由又後悔起自己方才的沖動。

他想去扶她,腳步卻最終止在了半路。

許翊挫敗地眯起眼睛,偏頭看向遠方的烏雲。

他知道小兔子沒說錯。

因為方才她在喋喋不休的時候,他的耳旁卻突然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小翊,你再堅持堅持,比賽很快就結束了。”

“小翊,你可以的。原來你贏得輕而易舉,這一次肯定不會有任何問題!”

“小翊,撐住啊,媽媽只能依靠你了。”

“……”

“為什麽只拿到亞軍,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以前的你不會輸給任何人。”

“小翊,你太令媽媽失望了!”

而那時,他正發着高燒,40度。

小兔子猜得沒錯。

他的确在害怕。

他這一生,都再也不想滿足任何人的期待了。

甚至于,他連自己的期待都懶于滿足。

閑閑散散地打發完這一生,也算不上難事。

回過神,許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雙手插兜,面無表情地準備往前走。

一只小手卻拽住了他的袖子。

兔子咬起下唇,仰頭看向他,很輕很弱地問了句:“許翊,那你能不能陪我去?”

許翊頓住。

“我想去看,你能不能再陪陪我?”

小小的耳朵尖再次紅了,她似乎在緊張,又似乎在猶豫,聲音細到幾不可聞:“好不好嘛?”

不好。

他原打算這樣回複她。

可話到嘴邊,不知怎的,卻突然變成了一聲輕飄飄的“嗯”。

他恐怕沒辦法拒絕她。

一直都是。

他倆單獨離隊了。

兩人按照氣象雲圖的指示,又開了幾百公裏路,連續勘探了幾個點。

可最終,仍舊一無所獲。

很快,地圖上只剩下最後一個目标點。

這是他們這次唯一的希望。

許翊斂起眸,似乎已經不抱太多希望。

可沒想到,在離到達終點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們卻遇上了一隊專業chaser。

“氣流轉向了,龍卷風不會在那個地方形成,跟着我們來!”他們邀請道。

小兔子彎起眼睛,激動地指揮他跟上那隊的車:“看,我們運氣真好!”

她的小臉紅撲撲的,明亮的眸子裏也綻放出奪目的微光。

許翊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是啊,”半晌,他勾起唇,輕笑着回,“跟你在一起,好像一直很走運。”

小兔子似有些害羞,縮了縮脖子,嘴裏哼起輕快的歌曲。

一望無際的平原、浩浩蕩蕩的車隊和車裏迎風哼唱的姑娘……

看到這一切,許翊始終躁郁的心竟出乎意料地安定下來。

晚上,他們在風暴形成點不遠的某處駐紮下來。

飯後,小兔子坐上車頂,晃蕩着兩只腳,閉着眼睛感受着迎面而來的湧動氣流。

半晌,小兔子緩緩睜開眼睛,偏頭看他,問:“許翊,你以後想做什麽?”

許翊微怔。

他斂着長睫,反問道:“你呢,你以後想做什麽?”

“是我先問你的!”小兔子氣呼呼地說。

他覺得好玩,故意難為她:“你不說,我也不會說。”

“好吧。”

兔子最終妥協,歪着腦袋想了好久後,才道:“我想讀研,接着考博,最後留在我們學校當講師,再慢慢熬到教授!”

“你當教授?”

他不由得輕笑一聲:“你能管得住手下的學生嗎?”

“怎麽不能!”

兔子被惹急了,張牙舞爪的:“你看我們社,社長畢業後,這裏被我管理得有多好!除了你,誰不聽我的話!”

“好好好。”他故意順着她。

片刻後,他突然垂着眼睫,輕聲問了句:“那萬一以後,你當不成呢?”

兔子也安靜下來。

遠方的天空上,翻湧不停的積雲不斷彙聚、盤旋,逐漸形成一個密集的漩渦,暴虐又肆意地壓過地面。

天有不測風雲,這恐怕是眼前這一幕最準确的描述。

誰也不能确定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天氣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默了許久後,兔子漸漸停下晃動的雙腿。

她撐着下巴,略有些傷感地說:“雖然你說我運氣好,但實際上,很少有事情的發展能完全順遂我的心意,這麽多年,我其實都習慣了。”

許翊怔了怔,想安慰她:“小矮子……”

“但其實也沒關系。”

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小兔子又重新彎起眼睛,笑了笑:“我能做的,只是從我面前的所有選擇中,挑出一個最适合我的答案,然後不停地往下走,僅此而已。”

“萬一挑錯了呢?”他眯了眯眼睛,胸口處有些悶。

兔子搖搖頭,臉上綻放出耀眼的笑容:“起碼目前來看,我挑選出來的答案,都還不錯呢。”

許翊愣了下。

而後輕笑一聲,靠在了車門上,嘆了聲:“是啊,所以說你運氣好。”

但他心裏明白,結果好壞與否,無關運氣。

而是她永遠會積極勇敢地做出選擇,而不像他,每每停在了半路。

許翊眯起眼,望向遠方不斷彙聚而成的飓風。

“小矮子,”他張了張口,“如果明天……”

他複又頓住。

“什麽?”兔子湊近,納悶地問道。

“沒什麽。”許翊搖頭。

根本不需要明天,也不需要其他的佐證。

這一刻,他似乎已經明确了心裏的答案。

兔子睡下後,許翊将她抱回車內,為她蓋上了保暖的衣物。

涼風吹開她的發絲,露出她光潔的額頭和安詳的小臉。又長又翹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迎風微微顫動個不停。

許翊看着看着,心口處突然癢癢的。

他頓了下,俯身,輕輕在她的眼睛上點了一下。

一回頭,就見一個大塊頭站在車窗外,滿臉歉意地沖他擺了擺手。

“……”

許翊下了車,大塊頭撓了撓後腦勺,尴尬地說:“我想來給你們送一份火腿,沒想到……哈哈哈。”

“謝了。”他接過,微微颔首。

大塊頭又笑了笑,遞給了他一支煙。

像是沒話找話說似的,道:“今天風真大!”

許翊俯身,靠近顫動的火苗點着煙後,輕輕“嗯”了聲,顯得興致缺缺的樣子。

“你女朋友?”大塊頭又問。

許翊阖了阖狹長的眸子,修長的手指夾着香煙,落了兩下灰。

“不是。”他淡聲道。

他舌尖抵着後槽牙,眯着眼睛看向遠方。

片刻後,他輕笑了聲,又道:“心上人。”

“哇哦,”大塊頭擊了下掌,感嘆道,“真浪漫。”

浪漫?

許翊沒吱聲。

也許吧,但這種浪漫未必見得是好事。

兩人沉默了下來。

萦繞的煙霧在風中彌漫着,直至燃盡最後一絲。

許翊丢掉煙頭,斜靠在車門上,偏頭問:“明天能看到龍卷風嗎?”

“這誰知道呢?”

大塊頭聳聳肩,毫不在意地說:“我們能做的,不也就只有不停地探尋、不停地追趕而已。”

許翊頓了下,笑道:“你們都一樣。”

“是我們都一樣,”大塊頭糾正他,“不一樣的人,誰會不要命地到這兒來?”

許翊沉吟半晌,沒回話。

大塊頭也沒強求,愉快地跟他告別。

但他走了幾步,又轉過身,誇張地嚎了幾嗓子。

“上帝保佑不放棄的人,我們都會有好運的!”

他喊道:“還有,有緣人,祝你們幸福!”

幸福啊……

挺動聽的一個詞兒。

許翊挑了下眉,輕笑:“謝謝。”

他回頭看了眼車後座上小聲呓語的姑娘,淺淺勾起了唇。

會幸福嗎?

肯定會吧。

他甚至從未有一刻,如此明确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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