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秦澤苡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從攬芳院離開的,他拖着仿若千斤重的雙腿,也分不清往何處去,腦子一直響着素岚的話。

——“蕖小姐不許我将這些告訴公子,只說,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由她一人承擔便可,無論是四小姐,還是五公子,都不應該被仇恨所累。”

他只覺心如刀絞,如今他方知,在他離家的這些年,他唯一的妹妹到底經歷了什麽!他從不曾想到,娘親離世的背後,竟包含着他的親人的險惡用心。直到腳下踢到石塊,整個人險些跌倒,他方扶着粗壯的樹幹,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阿蕖,阿蕖……他應該早些回來的,他不該讓她孤身一人留在此處,他不該讓她獨自承受生母枉死的沉痛。

他掄着拳頭一下又一下地往樹上砸去,通紅的眼眶裏,是抑制不住的淚水。

他怎麽就那般愚蠢,怎麽就相信病一場之後便真的可以徹底忘記那些恐懼與痛苦!娘親慘死在眼前,拼死相護的岚姨生死未蔔,最疼愛她的爹爹又将迎娶新人,曾經能為她撐起一片天之人,死的死、傷的傷、離的離,讓一直在身邊人的呵護下無憂無慮長大的她怎麽承受得住!

仿佛一夜之間,她的世界轟然倒塌,再沒有人能保護她,再沒有人能為她擋去一切傷害,在無窮無盡的恐懼當中,終于有那麽一個人沖破束縛而來,抹去她的驚慌、痛苦、懼怕,還她單純、快樂、無憂……

“阿蕖、娘,對不住,都是我的錯……”他枕着樹幹,潸然淚下。

他不該真的一走了之,不該為着賭一口氣硬着脖子不回家。便是再不滿父親另娶,再記恨父親将他送走,可妹妹卻永遠是他的妹妹,是那個總被他捉弄到哭,可轉過頭又屁颠屁颠地追着他喚哥哥的小丫頭。

這一年,是益安一帶官場震蕩的一年,端王陸修琰突然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罷免了一批官員,有些官員甚至還來不及反應,端王的侍衛已經出現在眼前,烏紗帽便被摘了去。

陸修琰一身親王服飾,背着手眺望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一陣清風吹過,吹動衣袂飄飄,發出一陣細細響聲。

長義長英兄弟遠遠地站在他的身後,也不敢上前打擾。

突然,一名侍衛上前,行至長義身邊一陣耳語,長英不解地側頭望去,卻見兄長眉頭皺緊,随即朝着陸修琰走去。

“出什麽事了?”他叫住那名侍衛。

“秦伯宗寫下伏罪書,懸梁自盡了。”

長英吃了一驚,卻又覺得在意料當中。秦伯宗如今是衆叛親離,便是戴罪立功可免死罪,只是想在官場上再拼一番前途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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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陸修琰聽了長義的回禀後只是平靜地說了句‘知道了’,再無話。

對秦伯宗會選擇自盡這一條路,其實他或多或少也能想得到。秦衛氏之死、江建業一案,兩樁分別牽扯了周府、江府,甚至宮中的康太妃、江貴妃,無論哪一邊,都不是如今的秦府所能抵擋的。

而經歷了這一場風波的秦府,必将走向分崩離析的結局。

“大哥,秦伯宗心心念念的‘光複秦門昔日榮耀’,這秦家人昔日到底有何了不得的榮耀?”好不容易偷了個空,長英拉着兄長低聲問。

長義瞥他一眼,道:“秦氏先祖曾追随成祖皇帝征戰沙場,後授以一等公爵,盛極一時,及至其孫輩,亦即秦伯宗高祖父犯了事,被德宗皇帝奪了爵,抄了家。後來雖蒙聖恩赦免死罪,只秦門衰敗之勢卻是再擋不住,不得已退出京城,返回原籍。秦伯宗對昔日榮耀的執着,想來是自幼受了父輩教導,将光耀門楣刻入了骨子裏。”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則奢入儉難,體會過權勢帶來的奢華富貴,再對比當下的落泊,難免心有不甘,總盼着曾經的榮華能再度歸來,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一種執念,這種執念,一代傳一代,根深蒂固。而秦伯宗,便是其最堅定的傳承者。

為了秦氏一族未來的榮耀,便是犧牲自己性命亦不在話下,更不必說一個弟媳婦。再加上年紀漸長,又無貴人相扶,要一步登天談何容易,心中便愈發急躁,這一急,行差踏錯便免不了了。

“原來如此。”長英恍然大悟。

長義掃了他一眼,稍頓,問道:“你可知那位秦姑娘一身武藝師從何人?”

長英搖搖頭:“不知道,只知道她與她那位名喚青玉的婢女武功如出一路,說不定是同一人所授,畢竟,哪戶人家會請師傅教授姑娘武藝啊!”

長義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

莺聲鳥語陣陣,遠處的樹丫上,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正在放聲高歌,絲毫不被這座已經變了天的宅院所影響。

秦若蕖單手抱着石柱,怔怔地望向遠方出神。

這些天她一直被兄長勒令留在屋裏養傷,秦澤苡更是下了禁令,不準任何人前來打擾,故而秦二娘姐妹幾個亦被擋在了攬芳院門外。

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心裏一直沉沉的難受,更似是有一只無形的手鉗住了她想去探個究竟、問個清楚的沖動。

院裏的下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登高望向院外,可見來去匆匆的一個個身影。

她的攬芳院,仿佛與整個秦府隔絕了開來,外頭的人進不來,她也不許出去。

只是,秦伯宗的死訊仍是傳入了她的耳中。

她茫然地走去問兄長,可秦澤苡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眼神複雜難辨,良久,伸出手來擁着她輕聲問:“待這裏之事了結後,與哥哥一起去岳梁可好?”

她在他懷中擡眸,對上那雙幽深的眼眸,雙唇翕動,卻是什麽也問不出來,最終只能點點頭:“好。”

秦澤苡定定地望着她,經過這些天的接觸,他終是明白為何素岚對她的稱呼會有兩種,雖是同一個人,但又不是一個人。

心裏是滿滿的憐惜與酸澀,他輕輕地撫着她的臉頰,對着那雙不解的明亮眼眸,驀地輕笑出聲,手指一彎,在她額上輕輕一彈。

“小芋頭!”

“哎呦!”秦若蕖輕呼出聲,待那聲久違的‘小芋頭’響在耳邊時,瞬間生氣地鼓起了腮幫子。

“不許叫人家小芋頭,人家才不叫小芋頭!”

秦澤苡挑眉,笑容一如當年捉弄她時那般可惡無賴:“蕖,芋也。若蕖,似芋頭也。”

“才不是這樣,爹爹說了,蕖,芙蕖,若蕖,如夏之清荷,出淤泥而不染。”秦若蕖大聲反駁,堅決要為自己正名。

“既是若芙蕖,為何不叫若芙,分明……”餘下之話卻一下子哽在了喉嚨,秦澤苡眼神微黯。皆因他想起了幼時一本正經地反駁父親時的那一幕。

曾經那般疼愛他們兄妹的爹爹,每每被他的調皮搗蛋氣到七竅生煙卻不舍得動他分毫的爹爹……

好不容易為寶貝女兒起的名字卻被兒子那般曲解,秦季勳也是氣到不行,只看着小家夥搖頭晃腦地反駁的模樣又着實讓他好笑又無奈,最終也只能故意板着臉訓幾句,又轉頭去安慰委屈的女兒,許了一大堆好處,方讓小姑娘止了眼淚。

秦若蕖也是想到了往事,心裏亦有些許難過,她依向他的胸膛,悶悶地問:“爹爹會和我們一起去岳梁麽?”

“小芋頭想爹爹一起去麽?”

那個‘想’字不知怎的硬是堵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似是被東西堵住了一般,最終,她只能低低地回了句‘不知道’。

秦澤苡輕拍着她的背,一言不發。

他承認心裏對父親仍是有怨恨的,怨他在娘親屍骨未寒之時另娶,惱他不顧他的哀求硬是要将他送到岳梁書院,恨他這些年對妹妹的不聞不問。可這些,都及不上他與謀害母親的真兇同床共枕多年……

他不自禁地想到日前三伯父秦叔楷對他說的那番話——

“澤苡,不要去恨你爹,他過得也不容易。當年你大伯父跪在他面前懇求他同意與周家婚事,這一跪便是大半日,直到他舊傷複發,暈倒在你爹跟前。你許是不知,你大伯父身上舊傷,是幼時為保護你爹被你祖父所傷。你祖父一心想着光複先祖時的榮耀,對我們兄弟幾個要求甚嚴,輕則喝斥,重則責打,你大伯身為長子,為了照顧弟弟們吃了不少苦頭,這一點,無論是你爹,還是我自己,都一直感念在心。”

“你爹當年是益安第一才子,又生得豐神俊朗,言行舉止進退有度,想将女兒許給他的人家何其多。而你娘親,雖亦是百裏挑一的好姑娘,只孤女這一身份,便足以将她擋在秦門之外,是你大伯父頂着壓力,硬是讓他們得以結合。”

只是,最終,合也是他,離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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