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間,有時候并不如燧明國好。
燧明國雖然沒有溫暖的太陽,沒有柔和的月亮,沒有吃的喝的,但也沒有饑餓,沒有嚴寒和酷暑,沒有不得不在一起的相依為命。
小夥伴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阿白,給盲童起了名字,叫阿晨。重回大地,一切重新開始。
阿白和阿晨一開始,都把對方當做此生唯一。他們沒有父母、沒有部族可以依靠了。
他們沒有身份,說不清楚從哪來的,沒有人家願意收留,何況要了阿白,人家也不願意再要個瞎子。
如果有願意要他們的,那就是奴隸主。
有好心的人告訴他們,貧苦的農家沒有條件收養你們,富有的奴隸主會把沒有身份的抓起來在身上做記號。所以別求人收留你們了。
他們不想做奴隸,所以除了乞讨,他們還要小心躲藏,一旦被抓,鏈子鎖着,像牲口一樣,他們一輩子就完了。
阿白尤其照顧阿晨。
讨飯不易,阿白會把僅有的幾口飯先給阿晨吃;為了偷幾個水果被人恐吓追打,阿白不管是被打還是在逃跑途中,第一個念頭都是護住吃的。
阿白弄到幾個桃子,回到破廟裏,把最紅最香的那個桃子給阿晨洗好送到嘴邊。
阿白非常想吃那個大紅桃,但是只能給阿晨吃,如果不給,他的手腕會疼。
他想,這不能怪阿晨。咒枷又不是阿晨下的,而且阿晨也看不見桃子紅不紅,不知道他的桃子和阿白的桃子的區別。
我能看見,他看不見,我應該讓着他。
阿晨想吃魚,阿白去叉魚,刮了魚鱗開膛破肚收拾好,烤好,吹了吹灰,降了降溫,揪了魚肚皮上的嫩肉,挑幹淨刺,送到阿晨嘴邊。
天越來越冷了,有人扔給阿白一條破被子。被子有些髒污,阿白就忍着冰涼的河水洗被子。
被子裏填充的是絲綿,就是下腳繭和繭殼的亂絲加工的絮,遇水不成樣子了,一個個疙瘩在破布裏頭,阿白搓不動也提不動,急得哭了。
哪有這麽洗被褥的,但是阿白是小孩子,不懂這些。
要不是水神和火神的戰争,他怎麽會失去部落庇護,一萬年後還要挨餓受凍伺候人。
“對不起阿晨,我把被子給毀了。我只是想,我勤快一點我們就可以睡個幹淨的被子。”
“阿白,你從來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是我拖累你。趁着天還不算太冷,我們去南方吧,你帶我走,好不好。”
可是南方雖溫暖,但并不富庶,而且國家不同,不會接受北方的流民。阿白和阿晨就在南北邊界艱難度日。
他們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格外的冷,寒冬的一百多個夜,阿白阿晨都是緊緊摟在一起睡的,擁抱着彼此的胸膛,臉貼着對方的頸肩。
以後回想起來,沒凍死,真是命大,怎麽熬過來的。
可是後來,是怎麽變的呢。
黃河泛濫,需要大量的勞力,奴隸不夠,很多村子都被抓空了。阿白和阿晨也被抓到那裏服徭役,緊緊拉着手,不松開。
長官不要阿晨,一個瞎子要了幹啥。
阿白說,我們是一起的,要麽兩個都留下,要麽兩個都趕走。
長官說,你有用,必須留下,瞎子沒用,我必須趕他走,或者把他扔到黃河裏。
要飯的瞎子能長這麽大,白瞎了糧食。
“上天都沒有絕了他的路,讓他長這麽大,你又何必絕了他的路,”阿白壓抑住快要爆發的怒氣,“求你了,長官,我可以多幹點活,我沒有他活不下去。”
長官問:“你多大了?”
阿白:“我十二歲,他十歲。”
“挑石挖土可不是偷雞摸狗,你這小身板,多幹活?不怕累死?”
“累死是死,沒有他,我也會死。”
“他是誰?”
“兄弟,手足。”
長官皺眉看着髒兮兮小臉下倔強的眼神,擺手道:“罷了,你去幹活吧,讓他學着熬大鍋粥。”
阿白阿晨低頭道謝。
他們當然沒有歡呼雀躍感激涕零,接下來可是累死無數人的徭役啊,沒什麽可高興的,只能祈求,能活着就行。
偷雞摸狗別人或許會因為你是孩子而教育一頓然後賞個桃子,挖石挑土服徭役可沒人會可憐你,大家都是可憐人,屁股後頭都有監工拿着鞭子,幹得慢了就挨抽。
阿白受了不少罪,咽下血腥味的唾沫,為了活着,咬牙堅持。
一天,阿晨用陶片盛着兩人份的飯給阿白吃,阿白又累又餓,沒力氣思考,接過來狼吞虎咽。
咽下兩口,肚子還沒有舒服點,左手腕疼得如刺刀刮骨,阿白灰頭土臉也掩蓋不了臉色煞白。
“阿晨,你先吃。”阿白想罵娘,忍住了。
阿晨看不見,但不傻,默默摸索着阿白拿着飯的手,接過來吃了一點,再次捧給阿白。
阿白狠狠瞅着阿晨,憤憤地吃了苦力餐,渾身難受。
就因為石頭神喜歡你,可憐你,我就要被迫伺候你,我也是個孩子啊,我很累啊!
石頭神,你為什麽只喜歡阿晨?你只喜歡阿晨就算了,為什麽要給我下咒枷,讓我痛苦。
阿白扛麻袋、推小車,疏通河道,加固堤岸,幾乎泡在泥沙裏。
好不容易有點成效,又來了場大暴雨,很多徭役被沖走。中游平原大量泥土流失,導致下游堆積,河床擡高,黃河再一次泛濫。
你以為冬天就好過?
下游還在結冰,上游高山雪水突然融化,呼嘯而來,中游又爆發了。人們不是被淹死,就是凍死,餓死。
阿白在河水暴漲的深夜險些被沖走,他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麽,明明那麽痛苦,還在等着什麽呢?
就因為有神,所以就相信神會救我?
也許被沖走被凍死的應該是我,神已經救了我,沒有讓我死去,但為什麽讓我繼續痛苦?
阿白病倒了,在監工的鞭子下,渾身發燙,倒下了。
雙眼模糊時,聽到有人喊,水神冰夷降臨了。
神,來了?
阿白醒了,并不是躺在幹淨溫暖的床,也不是他幻想的有藥有粥有湯有人伺候,而是躺在原來的帳篷裏,十幾個人的地鋪,還是那樣陰冷肮髒潮濕,只不過現在帳篷沒有別人。
阿白閉上眼,繼續睡覺。
“醒了?”
阿白眼前站了一個人,不,是一個神。清冷,俊美,幹淨,比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神好看。
“你是冰夷?你救了我?”
“是啊。”冰夷雙手後背,看着阿白,笑了笑。
“你為什麽救我?”
“為了賺功德呗。”冰夷一臉輕松。
“為什麽…不早點來救我?”
“神哪會随便救人,這樣只會把人慣壞,神就顯得低廉。”冰夷一個白眼。
“為什麽救的是我。”
冰夷想了想,意味深長地說:“随機救的。既能賺功德,又能告訴其他人,神是存在的,只要勤勞向善,只要心志堅定,定能感動上天,神就會來幫助你;神沒有來,說明你做的還不夠,你要忍耐。你看你小小年紀,幹徭役都這麽賣力,還養了個拖累,救你,別人很信服我的。”
“如果,好人至死沒見到神…”
“那他死後一定去見天神了,來世大富大貴。”
“真的?”阿白蒼白的唇角勾起,閉上眼,“我不信。”
“我也不信,”冰夷眯着眼睛看着阿白,“活着由不得你,死了更由不得你了。靈魂扔到忘川,什麽都忘了。”
阿白想起忘川血腥的河水,滋滋啦啦腐蝕地渣都不剩,心裏惡心,胃裏一陣痙攣。
“神啊,為什麽還有洪水,天不是不會裂了嗎?”
“天不會裂了,暴雨和洪水是天神降災。水族很久以前輸了,天族給水族懲罰,所以黃河一而再再而三的泛濫。我們要治水。水神來幫助人類治水,既是對水神的懲罰,又是水神的功德,功德與天族衆神四六分。”
阿白很無語,沉默了一會,說:“我能學習治水嗎?我不想幹徭役了。”
“誰想幹徭役?治水的能力是人就能學嗎?所有人都學了,誰去幹徭役?學完了到時候搞一場選拔,選一個帶領治水,剩下的繼續幹徭役?我很閑嗎?”
“你為什麽救我?”阿白睜着迷茫的雙眼。
“為了賺功德呗。”冰夷皺眉。
“我不信服你。”阿白盯着冰夷的眼睛。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我救了你,你卻不感激?”冰夷發怒,扼住阿白的脖子把他從地鋪上掐起來。
阿白憋得滿臉通紅,感覺所有血液都沖進了腦袋,漲得疼;太陽穴血管突突地跳動,雙眼脹痛感覺快要炸裂。
他雙手抽搐着擡起,握住冰夷的手,“請神明,給我個機會,我會比任何人,治水,治得好…”
“有多好?”冰夷佩服這個孩子的膽量。
“黃河…水清,四海安…定。”
“好大的口氣,”冰夷把阿白扔地上,“你能做到,都可以封神了。□□凡胎,活不了一百年。黃河水清?至少五百年!”
“我願意做後來人的踏腳石,”阿白揉着脖子咳嗽,“神這麽忙,總要有一個人帶領治水,你教我,我會比現在的長官好。”
冰夷認真打量着他:“你不像十多歲的孩子,膽量,毅力,責任,野心,超出凡人孩子。”蹲下身拿起阿白手腕看,“咒枷誰下的?”
“石頭…現在泡在忘川河裏。”
“三生石?”冰夷吃驚。
“求水神大人,不要告訴別人,我是從忘川逃走的。”
阿白沒有告訴他,我是從燧明國逃出來的,我比你年紀都大,我見過水神共工。
“地府還沒設置好,有活人進入,有鬼魂逃走,都不奇怪。咒語是什麽?”
阿白看着手腕上白色的咒枷,其實,還挺好看的,對它又喜歡,又讨厭,“照顧好瞎子,他死了,我也不用活了。”
冰夷奇怪:“你的那個累贅朋友?與三生石有什麽淵源?”
“第一個跟三生石說話的人類,三生石見他可憐吧。”
冰夷起身,居高臨下蔑視着瘦弱的小阿白:“明天我教你治水,看看你這個凡人是什麽材料。學得好,你就頂替長官;學得一般,就做長官的副手;學得不好…你就乖乖幹苦力吧。”說完潇灑離去。
阿白松了一大口氣,重重躺回鋪蓋上。
(從極之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山海經.海內北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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