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有情人

兩盤速凍水餃端上桌, 一盤36個。張平川不會弄別的, 只會端個盤子。

“來,兒子, 這是你的。”他把小碟餃子醋遞過去, “你愛吃甜, 從來都嫌醋酸,爸給加白糖了。”

張钊現在才覺出身上酸一塊、疼一塊, 哪兒都不舒服, 特別是膝蓋。“謝了爸,坐吧, 咱爺兒倆大半年沒見了吧?”

張平川坐在對面, 每人36個大餃子。其實他長得是真像樣, 一張标致的男子漢臉,大高個兒,結婚時候誰都說老張家是郎才女貌。唯獨夫妻倆的性格差了一大截,誰都知道老張家是老婆做主。

“嗯, 爸工作也忙, 沒什麽時間管你。”張平川夾了一個水餃,餃子煮太過, 皮爛得一戳就破。他尴尬地夾着夾不起來的餃子皮,好歹給弄進碗裏。

張钊直接起身, 從廚房拿了兩個湯匙出來。“用這個, 看你夾餃子費勁得慌。”

“爸不會煮餃子,下回, 下回就會了。”張平川捏住湯匙的把兒,盯着兒子看了又看。

瘦了,黑了,消瘦的側臉和他媽媽更像,不笑時候顯得冷,一笑就笑開了。身高倒是和去年差不多。但他從前單純快樂的樣子再沒有過,眼神裏總有些和自己較勁的狠厲,像是要把自己往絕境裏逼。

“別了,下回我煮吧。”張钊開始塞餃子,一口一個,嚼不到幾下就開始咽,“這半年你幹嘛去了,媽都沒了,什麽生意讓你這麽忙啊?”

張平川也往嘴裏塞了一個餃子,是豬肉白菜。“你媽最不愛吃這個餡兒,總說沒味道。我還能幹嘛,你爸這點兒本事你還不知道,當年要不是你媽……”

“別扯我媽,就說你自己。”張钊咬了個餃子餡兒,拼命蘸醋。他從小不吃酸,就連醋都要加白糖香油才能入口。

“陽陽。”張平川不太習慣這樣聊,從前,老婆訂得規矩是食不言寝不語,現在沒人管又不适應,“你媽那件事,想跟爸爸談談嗎?”

“不想。”張钊很生硬地拒絕了。他就是不想談,不願意,用倔強的姿态對抗現實,誰也別想挨着他。

“爸這大半年,連家都不敢回。前陣子還去了一趟少林寺,心裏也沒多平靜。”張平川輕輕放下湯匙,一把象牙白的陶瓷勺,勺底一朵小荷花,老婆買的,“你不想提,那爸爸跟你談,行嗎?”

“不行。”張钊底下了頭,拼命塞餃子。

“我和你媽媽,是大學同學,她比我高兩屆,迎新會的時候認識的。”張平川自顧自聊起來,但每個字都是用盡了力氣往外說,“你媽媽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名字誰起的啊?我說我爸給起的,因為我膽子小,老人家不圖我将來怎麽着,學業上一馬平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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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钊濃眉緊皺,表情像被醋酸着了。“我沒興趣啊。”

張平川回憶起來還是笑着的,湯匙攪和着醋碟子裏的液體,像回到了青年時代。“她是我學姐,畢業了之後我倆才聯系上。你爸我确實沒膽量,可有些運氣,剛畢業就接了個老街改造的工程。年輕,沒經驗,一口氣給老房子都拆了改造,結果幾百戶人圍了我們單位,給我吓得……都不敢出來。我就想到你媽媽了,你姥爺不是有這方面關系嘛,就這麽着,我倆認識了,談起戀愛。她比我大3歲,好多人都勸她甩了我。”

“是,要我我也勸她甩了你。”這些張钊都聽過,但都是從別人嘴裏聽,然後東拼西湊出來一個完整的故事。

“你媽媽她……”張平川明顯哽了一下,繼續說,“她是典型的中國式女人,任勞任怨,就是脾氣大。咱家吧,你看,髒活累活其實都是她幹的,可她偏偏嘴上不饒人,費力不讨好。其實我明白,她就是怕咱爺兒倆照顧不好自己。”

張钊面前的餃子只剩下半盤,可每一顆是怎麽吃進肚裏,他完全不記得。“這餃子不好吃,下回別買了。”

張平川吃得很慢,很慢,每個都要嚼很久才咽。“你媽媽最不會包餃子,每回餃子下鍋都得破半鍋。她對你是嚴了些,管得多了些,就連你的小名陽陽都是她非要起的。我說孩子叫大钊不好嗎,她說不好,必須叫陽陽。你媽媽最疼的是你,她這一走,最不放心的也肯定是你。”

“你餃子吃不吃了?”張钊故意不接這個話題,沒媽的孩子,心裏的疼,他扛不住,“不吃我吃了啊。”

“陽陽,你怪爸爸吧?”張平川緩慢地問,這一句話問出來他忽然老了好幾歲,眼神變得很暗淡。

“我怪你幹嘛啊,大忙人。”張钊一個勁地塞,胃變成了無底洞,怎麽填都填不滿空出的那一塊,“我媽她那個病突然……突然就……”

他說不下去了,嗓子噎着好多話也說不下去了。就這麽夾着一個大餃子,看着他爸。張平川也不說話了,但他能看出來,兒子想說什麽,想罵什麽,想罵誰。

那個病突然,急性心肌梗塞,直接倒在家裏,就這個客廳中間。家裏兩個男人哪個都不在身邊,一個在外地談事,一個在哈爾濱冬訓。

那一年張钊高一。

等張平川趕回北京,兒子也在回程的途中,可誰也沒見着她最後一面。之後的每個晚上,倆人都在思索同一個問題。要是家裏有人呢,不管是哪個,萬一有人是不是就能把人救回來?她走的時候,會不會恨老公和兒子,還是說沒有恨,只有不放心和不舍得。

畢竟這個家一直是她當家,她撒手一走,誰來管他們爺兒倆啊。

“你媽媽……”張平川的聲音狠狠顫了一下,“你媽媽走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她肯定是怪我。”

“閉嘴啊。”張钊的爆發毫無前兆,他只是扔了個湯匙,可碎聲響得吓人,“我他媽不想聽你說這個!你他媽有什麽生意就那麽重要,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我冬訓的時候出門!你他媽的……你他媽就不能緩幾天?你說,什麽生意能重過我媽!你說啊!你說啊!你他媽是不是傻逼!”

張平川不動氣,聽兒子罵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他真的不生氣。父子連心,兒子怎麽想他明明白白,這根本不是氣他呢,全是在氣自己。

否則他不會放棄練了4年的長跑,再也不提哈爾濱。

“你他媽是傻逼吧!”張钊的眼淚不争氣得往下流,他抹了一把不值錢的淚珠子,指着張平川質問,“你說我媽沒閉眼,廢話!她沒見着咱倆她能閉眼嘛!我……我……”

“先吃完再罵吧。”張平川把自己的湯匙給了兒子,“你媽啊,最不會包餃子,回回包,回回都是破的。要不然餃子皮就特別厚,餡兒煮爛了,皮都不熟。”

張钊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刺頭,從牙齒到腳跟都是盔甲。但唯獨聽不得這些,疼得他丢盔棄甲沒地方躲。他真不恨他爸,道理自己都懂,不做生意家裏哪來的錢,誰又有未蔔先知的能力,知道那幾天就是媽媽的大限?知道那句再見就是再也不見,陰陽兩隔了?

他後悔的是自己怎麽偏偏也不在家,怎麽就不在家,作為這個家裏唯一的孩子,怎麽就偏偏不在家!

他媽媽這個人,和大多數的家長一樣,一邊做好事一邊碎嘴唠叨,批評人的時候能把張钊煩自閉了。別人都笑話他爸,說張平川你懼內啊,怕老婆,可張钊真沒因為這點看不上他爸過。

男人對自己媳婦兒認慫,那能叫懼內嗎?不叫吧,那叫喜歡,叫愛,叫我樂意。他也見過爸爸談生意的樣子,照樣是談吐從容、不卑不亢,怎麽偏偏回家就變成軟柿子呢?還不是因為他喜歡這個女人。他樂意,他心裏美着呢。

久而久之張钊也變成了他爸那樣,不跟家裏的女主人多計較。媽媽願意唠叨就唠叨吧,三口之家就她一個女人,不寵她寵誰。可就是這麽一個被寵慣了的女人,臨走時候家裏沒有人在。

她愛的,愛她的,全都沒有。她能閉得上眼睛嗎?閉不上的。

張钊經常回想,媽媽咽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自己在幹嘛呢?是在哈爾濱,在跑步,在和隊員左擁右抱慶祝成績。所以他再也不想回憶那段時光,寧願把跑步這個夢和媽媽一起下葬。

“你媽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往後……輪到爸當家了,做的不如你媽媽好,別生氣啊。”張平川的眼淚是從眼角滴出來的,特別大的一滴,啪嗒砸在桌面上。

張钊還是一個動作,往嘴裏塞餃子。“爸,你想我媽嗎?”

這問題他自己都不敢琢磨,可他非要問張平川。光我疼不行,我受不了,我得拉個墊背的。

張平川揉了一把眼睛,他還沒到老淚縱橫的年紀,可淚水都渾濁了。“天天都想。你呢?”

“還行吧。”張钊輕輕地說,他不愛用湯匙,可筷子又夾不起來,幹脆用手抓。

一直抓到盤子裏就剩最後兩個餃子。“爸,我想我媽,怎麽辦?”

張平川用手抓了最後一個。“吃吧,你媽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往後爸當家,讓你媽省點心。你好好跑步,別跟自己較勁了,好好吃飯。”

“嗯。”張钊終于把36個餃子吃光了。能哭着吃完飯的人,人生中大概再沒什麽事能将他們擊敗。

經這麽一鬧,張揚也沒心思回宿舍,一直在家裏住着。周日張钊回來,進了屋什麽話也不說,擰得跟驢似的。

“還知道回來啊?”張揚也反思了兩天,他确實不該動手。因為那天他打的不是堂弟,也是走了死胡同的自己。

“你也不怕給我打死了啊。”張钊帶着一身的傷進屋,“我跟你說啊,腿上的口子再來不及好影響我考試,你看我現在敢蹲下嗎?”

“你多牛逼啊,我他媽可不敢管你。”張揚後悔自己手重了,踹了一腳凳子給他,“吃飯沒有?”

“我不吃飯等着餓死啊?”張钊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坐,“我先跟你申明,現在這是自由社會,提倡多元化發展,我喜歡男生不代表我耍流氓。你看不慣我就別看,往後我搞對象也不叫你知道。”

張揚拍死他的心都有。“你有病,你知道自己幹嘛呢,真以為社會大同包容性這麽強啊?你出去喊一嗓子自己是同性戀,看看周圍人怎麽看你!”

“我悄默聲兒搞同性戀不就得了,幹嘛還要喊一嗓子,我有病啊?”張钊也沒好臉色,剛要再頂幾句,來了一條微信。

他蹭一下子蹿出去,凳子還沒坐熱。

“你怎麽來了!”張钊一步三跳,跑到倆人遛狗的地方,地上有個大書包,“幹,你不會鬧離家出走了吧?”

“你胡說,我才不離家出走呢。”蘇曉原一臉擔憂的笑容,兩個小小的酒窩嵌在臉蛋上,“我和我媽說,同學家裏出事,心情不好,我陪他住幾天。再有……我弟也和我鬧冷戰呢。”

“你上我家躲着來啊?”張钊彎腰拿起包,巨沉,“也是,家裏有個人冷戰太影響心情了,我下回教育他。”

“也不全是,我不怕他跟我鬧,問題不大。”蘇曉原悄悄碰了下張钊的胳膊,要說勇敢也是勇敢,不敢也是真不敢,“主要是,蘇瘸瘸怕張跑跑心情不好,就想來陪着。”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張狗:我悄默聲兒搞同性戀不就行了。

十分鐘後

張狗:哥!曉原來了!我倆今晚要睡一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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