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深聽過很多人的哭聲。

年幼時,他那個放浪形骸的母親臨出國前抱着他說“媽媽對不起你”,聲淚俱下。

六年前,因為車禍而失去雙親的江呈像被掐着喉嚨的狼崽子一樣的哭聲,盯着他,眼睛有恨;外公急性腦梗,說話都不利索了,抖着手,抹了一把渾濁的淚。

那時公司資金鏈斷裂,裁員的風聲傳得沸沸揚揚,公司內部論壇裏有管理員發起了視頻帖,大家錄一段想對公司說的話。

至今,秦深還記得那個帖子的标題——攜手同心,砥砺前行。

傳媒,男女比例2:8,姑娘天生感性,罵他的有,辭職的有,支持他的有,祝公司越來越好的也有。更多的,卻是在哭。

秦深看完幾百個視頻,聽過不下一百種哭聲。無論是傷心狠了的那種哭,還是只擡手抹抹眼睛的假哭,他都聽過不少。

他這幾年來身上擔着很多人的期待,瞻前顧後舉步維艱,沒有做過一件真正灑脫的事。誰對他哭,常常就意味着一份責任,他得擔起來。

卻從沒聽過這樣的哭聲。

每個字都得費勁去聽,哽咽之時尤其喘得厲害,快要換不上氣似的。好像平時壘得高高的心防,因為深夜這個電話,一不留神破了一個小缺口,積攢了很久的情緒就這樣潰了堤。

“秦先生對不起,對不起……”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擔不起這樣的責任的……我不知道心理特護怎麽做,我做不來的,我就是圖你的錢……心理特護的薪酬很高的……”

“我上周就不該簽合同……我看到薪酬就心動了,都不想自己能不能做得來,我真是糟透了……秦先生真的對不起……”

“我查過躁郁症,這種病很嚴重的,需要特別專業的心理輔導才行……我不行的……”

“我自己都過得亂七八糟的,我幫不到你的……秦先生真的對不起……”

一聲聲的“秦先生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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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秦先生”三個字是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撩|撥,那“對不起”三個字,就是在剜他的心了。

癢,也疼。

像沾了欲。

“有時。”

秦深聽到自己這麽喊了一聲,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好像周圍的場景全都扭曲拉伸,好像在飛快地穿過一條時空甬道,眼前是無數光怪陸離的絢爛光點。哪怕他坐在椅子上,竟也生出頭重腳輕的暈眩感。

對面遲遲沒有應聲。好半晌,吶吶開口:“秦先生?”

這一聲撥雲散霧,如空山鳴鐘,在秦深亂得跟漿糊一樣的腦海深處“叮——”得震響,秦深一下子就醒了。

何有時等着他開口,可秦先生沉默的時間比她還要長。這是秦深頭回這樣喊她,不是之前一樣生疏有禮的“何小姐”了,去掉姓氏喊她“有時”,聽來親密,卻也叫人窘迫。

良久,秦深開口。

“沒人能否定你。”

這麽個心靈雞湯式的開頭,何有時屏息聽着,以為會聽到像李醫生上午勸她時的類似說辭。

這回她卻想岔了,秦先生聲音低沉,咬字極重,又喊了她一聲。

“有時。”

“你想不想有人幫你?”

她先前一番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秦深只聽出她對自己的懷疑。正如李簡所說,她會忘掉自己的優秀,會把潛在的困難看成是不可逾越的,前路稍有點阻礙就會反複懷疑自己否定自己,而這種思維模式已經形成了反射,很難随着時間而好轉,更容易愈演愈烈。

“有時。”

攻心從不是易事,所以他謹慎得字斟句酌:“我覺得,我能幫你。你想不想有人幫你?”

何有時怔怔聽着,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想不想呢?

于她來說,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個誘人的蠱惑了。

她放棄讀研,搬出家裏,離群索居,跟以前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聯系。每晚拿AS|MR哄睡上萬觀衆,自己卻失眠成疾。

因為沒人幫得到她。

也從沒人認認真真問一句——“有時,你想不想有人幫你”。

秦深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頻率,一聲聲壓抑着喘,怕她聽出異常。

“我不催你,來日方長,你慢慢想。”

他沒敢多等,先挂掉了電話。

書房裏只他一人,秦深坐在黑暗裏,閉着眼睛,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到最長。像有人拿着小錘子在他兩邊太陽穴上突突突得敲,頭疼得眼前發黑,深至骨頭縫的倦意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唯獨頭腦無比通透。

因為他總算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自上午李簡帶她進書房談話時就開始的焦慮,總算找到了原因;聽有時直播的這兩個禮拜來的好眠有了解釋;乃至整整三年夜不能寐積攢下的所有疲累,都像是找到了出口。

他走過漫長的夜路,也不畏懼一人獨行。卻有人帶着他轉過一個淺淺的彎,便一下子豁然開朗,柳暗花明。

秦深低頭,看着自己的褲子,好半天沒動作。

自嘲,也羞恥。

越是情商高的人越會騙人。嘴上說的話是用來騙外人,心裏萌生的正直的念頭用來騙自己。

像他回答李簡的——“因為同情”;像他心裏想的——“不想看到這個姑娘自卑怯懦的樣子,想知道她沒有生病以前是什麽樣子”,這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連他自己都差點騙過了。

只有身體的反應,最直白,也最坦誠。

這一晚,何有時哭掉小半包抽紙,兩點半下播之後關了電腦,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整晚的夢。

秦先生以一種表面溫和實則強硬的姿态,在她夢裏搶了一席之地。

起床鬧鐘定的是六點,何有時跟鹌鹑似的縮在被子裏,賴了十分鐘。

她揉揉哭腫的臉,整個人喪得厲害。想想昨晚跟魔怔了似的,說了那麽多不着四六的話,今天還要面對秦先生,真是尴尬得要命。

昨天還欠了秦先生五個鐘頭,說好今天要補回來的。何有時掰着指頭算了算,如果七點半出發,九點到秦先生家裏,得一直到晚上七點才能湊夠十個小時,再刨掉一個小時吃午飯的時間,更不夠了。

她又得食言了。

這樣想想,更喪了。

至于秦先生說的“幫她”是什麽意思,何有時沒敢往深處想。

她這頭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孫堯的電話先來了。

“秦先生……發燒了?”何有時有點懵。

電話那頭的孫堯也是無奈得很:“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昨晚上秦先生沖涼水澡了,還大敞着窗吹夜風。大晚上夜風多涼啊,秦先生身體本來就虛……”

“咳!”

電話那頭傳來重重一聲咳,把孫堯沒說完的話給打斷了。頓了幾秒,手機換到秦深手中,聲音有點啞,開口下意識要喊她。

他心裏藏着事,話到嘴邊便覺“有時”這個稱呼太過親熱,也太惹人遐思了。

于是便沒開口,只有昏昏沉沉的呼吸傳到何有時耳裏。

“秦先生?”

秦深立馬接上:“我發燒了,不嚴重,38度多一點。”

“那……”

秦深知道她要問什麽,又一本正經說:“你今天不用來,再休息一天養養精神,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何有時抿了下唇。“一個人靜靜”這個說法,好像是專門說給她聽的,稍有那麽一點點傷人。她繼續問:“身邊有人照顧麽?”

“沒事的,我這邊有孫堯照顧着。”

“那秦先生好好養病。明天見。”何有時不好再說什麽了,想想也是,人生病時脆弱的樣子,被外人看到了是很尴尬的。

她趿拉着拖鞋去廚房拌了貓糧,又回到床上睡回籠覺,半夢半醒間光顧着想一個問題了。

——都十月份了,天又不熱,秦先生為什麽要半夜洗涼水澡呢?

何有時一覺睡到了十一點,是被開門聲吵醒的。

“爸?媽?”

老兩口蔬菜水果零食提了三大包,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怎麽買這麽多啊?”

何爸爸一向寡言,笑了下沒說什麽,被妻子支使着下樓買火鍋底料去了。

何媽媽自顧自去了廚房,“昨天中午我跟你爸就過來了一趟,結果你不在,還關機。晚上臨睡前我想着給你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你正在通話中,過會兒我又撥過來,你還在通話中,跟誰通電話呢講那麽久?”

她本是随口一問,何有時卻莫名有點心虛,含糊其辭:“就一個朋友。”

何媽媽聽了還挺高興:“朋友好呀,你都多長時間沒交過朋友啦,也別光是通電話,平時多出門走走,你們年輕人吃吃飯唱唱歌什麽的,朋友就越來越多了。”

“別在這兒杵着了,你坐沙發上擇菜去。”

何有時乖乖回到客廳裏擇豆角。她租的這套房子是一室一廳的小戶型,平時一個人住不覺得冷清,這會兒爸媽一過來,就顯得熱鬧多了。

她坐得遠,何媽媽唠叨的聲音大了一些:“昨天我來,看見你冰箱裏面就那麽兩三樣菜,你連貓糧都放着好幾種,把那小東西養得精貴,卻糊弄自己的胃。還有你那架子上放的酸奶,都過期了,我才給你扔了。上回來給你帶的餃子和炸牛奶都原樣放着,媽走後你一點沒吃,平時肯定老是點外賣,饑一頓飽一頓的,你讓我跟你爸怎麽放心?”

唠叨個不停,何有時乖乖聽着,心口熾熱。

何媽媽數落完了,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當初你自己辦了退學,你爸是生氣,他就那熊脾氣,關心的話也不知道好好說。可知道你腿治不好以後,你看他都後悔成什麽樣了?”

“一到周末他就跑到人家康複中心去,報了個心理輔導班,你怕見人,他就自己去聽課。別人看他胳膊腿都好好的,就問他‘大哥你什麽毛病呀’,你爸他就裝成聾啞人。”

“你上禮拜從網上買給他的保暖襯衫,這才剛十月他就早早穿上了,我說他兩句,他還嫌我話多。”

何媽媽專門揀着趣事說,何有時窩在沙發裏笑作一團,笑得濕了眼睛。

她已經頹廢了一年半了,什麽“敢在上萬觀衆面前直播”,什麽“敢一個人去超市”,以為自己已經很努力了。

可說到底,這些其實都是借口,只能用來聊以慰藉,以此證明自己并沒有一蹶不振。

她縮在自己的殼裏,揣着一顆玻璃心戰戰兢兢,始終沒能邁出去那一步。

陽光從廚房的窗戶照進來,刺眼得很,盯幾秒眼前就一片花白。何有時沒舍得挪開眼,她心裏想,其實秦先生說得不對。

他怎麽能幫她呢?即便親近如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症結在哪裏,他怎麽能幫得了她呢?

誰也幫不了她,她得自己從殼裏爬出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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