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有時這麽一拖拉,再想走已經遲了。
陳導領着攝影師和監制過來敬酒, 一桌主播紛紛起了身。這次的攝影是外包團隊, 監制是大股東指來監工的人,哪個都得罪不得。
陳導自己先喝了一杯, 言語間很是唏噓:“咱們平臺起步晚, 剛開始那段時間挺難的, 就靠優厚的福利待遇留人……最近兩個月論壇裏有很多不好的風聲,有人說是要從別家挖一哥一姐過來帶流量,也有人說主播和平臺的分成比例要改。”
還以為他會說些客套詞, 誰知一開口說的就是這個,丁點不含糊,一桌主播表情都有點微妙。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們大東家明說了, 未來三年主播的分成比例不會變,什麽從別處挖人的說法更是無稽之談。”
陳導沒壓着聲音, 腰板挺得筆直,看樣子也不怕大堂裏別的閑雜人等聽到。
“以後路該怎麽走,能走多遠, 還得仰仗大家, 這杯我幹了!”
一桌主播都有所觸動, 紛紛拿起酒水和果汁來與幾人碰杯。
何有時又懵了,恍惚覺得自己坐在這裏就是充數的, 怎麽這些個與她的收入息息相關的消息, 她愣是沒聽過呢?
“咱們不喝這個。”陳導擺擺手, 從身後的場務手裏接過兩個細長的陶罐,笑着說:“這是慕水人家自己釀的糯米酒,他們這兒的特色,沒什麽度數,專門給你們這群姑娘要的。下午還要拍兩條,紅的白的咱就別碰了。”
酒水黏稠如粥,盛在透亮的玻璃杯裏,漂在上邊的糯米如大團的棉絮,已經被浸得軟爛,還點綴了幾顆泡漲了的枸杞。
何有時嘗了一口,味道香甜,喝起來與甜湯無異。可惜拿來前沒有加熱,太涼了,她小口小口地抿。
秦深坐在雅間裏等啊等,菜都快要上齊了,她還沒過來。也不知道那一桌人怎麽能說這麽久,沒完沒了的。
她坐在嘈亂的人群裏溫柔淺笑,小口小口抿着甜酒,不管誰說話都認真聽着,自己卻很少言語,也沒人與她搭話,仿佛被全世界忽視了,只入了秦深一人的眼。
一群人的笑鬧中,就她一人正襟危坐,光看着就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那種窘迫了,偏偏她不敢先行離席。
——這慫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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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吐出一口氣,起身出了雅間。
為圖個意境美,整個慕水人家從大堂到用餐區皆是中式古典風,他沿着回廊小橋一路走來,腳下溪流漫漫,靛藍色襯衫與白色西裝褲也絲毫不顯突兀,反倒自成風流。
何有時看得有點呆。
直到秦深一路走到她面前,停下來。
一桌人都看向他。
他抿着唇,不笑,也不說話,眼神寡淡,幾乎面無表情地杵在那裏。天生帶着種生人勿進的氣場,一下子給場面降了溫。
除了何有時,從江呈那兒調來的監制是全場唯一知道秦深身份的,開口就要喊:“秦……”
“副董”倆字被秦深一眼盯了回去。
陳導與江呈關系不算近,壓根不知道江呈的家事,在他眼裏,面前這人的身份只是漁家樂的老板。此時見他停在這桌,還不吭聲,陳導頗有點摸不着頭腦,幹巴巴笑道:“這魚、魚挺好的,飯店也弄得挺好的,很有特色,祝您生意興隆。”
監制默默捂臉。
秦深意思意思點了點頭,開口:“下午幾點拍?”
陳導腦子短路似的怔怔回答:“四點。”
秦深垂下眼睛,拿起何有時用過的杯子,杯中餘酒一口飲盡,然後将玻璃杯不輕不重地往下一放,拉着有時起身就要走。
他于人際上随性慣了,走出半步後才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主場。他這樣強勢,對有時在直播平臺內的成長可能不太好。
于是秦深回頭,沖一桌傻愣着的人生硬地笑了下:“先離開了,大家慢用。”
然後就這麽拉着何有時走了。
被他拉着走的何有時跟身後那桌人一樣呆。走出幾秒後,身後隐約傳來東北女主播的笑聲:“哎嘛太有範兒了!”
何有時噗得笑了出來。
兩人外貌實在優秀,往雅間方向走的路上,來往上菜的服務生都會多看兩眼。何有時臉有點熱,往外抽抽手,沒抽動,吶吶喊他:“秦先生……”
察覺到有時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汗津津的,秦深最後留戀了兩秒鐘,主動松開了。
都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年輕了,是緊張還是羞澀,他能分得出來。
“你在想什麽?”秦深偏頭看她。
“秦先生……剛才好兇啊。”話雖這麽說,何有時卻又笑了,眉眼彎彎,秦深get不到她的笑點,不明白她在傻樂什麽。
秦深反問:“兇?”
哪裏有兇?雖咬字如金,卻已經是他面對外人時能拿出來的最溫和的态度了。
兩人坐在雅間裏安安靜靜地吃,不遠處的嘈鬧都被隔開了。
米酒大概只有兩三度,何有時方才只喝了兩杯,這會兒卻有點犯困。她回頭往那頭的用餐區看了一眼,慢騰騰地感慨:“以前聽人說,做直播就算是半只腳踏進娛樂圈了,以前我都沒注意到,今天好像有點感覺了。”
“喜歡這樣的活動?”
他這是明知故問了,何有時自然搖頭。
不光不喜歡,其實她還稍稍有點失望。
因為同桌的主播都是平臺首頁推薦上的常客,何有時不光臉熟,還關注了好幾個,每天嘻嘻哈哈全身帶梗的那種,看着就讓人開心。何有時沒事就拿着小號混進直播間去聽她們唠嗑,很是喜歡。
可當真人出現在眼前了,并不如鏡頭前的好看,離開了補光燈和平臺自帶的美顏模式,主播也都是尋常人,不如鏡頭前精致亮眼了。其中一大半又都是像何有時這樣晝伏夜出的修仙黨,氣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兒去。
拍完兩段夜戲就到九點了,是在船上取的景。
入夜後江風陡然烈了許多。何有時是一群女主播裏穿得最厚實的了,可還是覺得手腳冰涼。同船的姑娘慘白着臉還能談笑風生,何有時默默敬佩了下。
陳導知道她的情況,所有需要跑跑跳跳的動作都交給別人了,她幾乎是坐着拍了一天,坐着釣魚,坐着劃船。可對有時來說,坐着還不如站着,因為反複屈膝,右腿膝蓋疼得要命,像是髌骨錯了位一樣。
烏篷船停在江畔,有人在船與上岸口之間架起了一快木板,板子并不窄,兩人并行都足夠。
別人都輕輕松松上岸了,偏偏她腿疼得厲害,人前又愛逞強,不好意思麻煩同行的人挽着手。踩在板子上時腿軟了一下,猝不及防一腳踩空,何有時身形驀地一矮。
幸虧身旁的女主播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跟岸上的人一邊一個才把她拉起來。
後頭還沒下船的人一陣慌叫:“啊!踩空了吧?慢一點啊。”
“是不是船板滑呀?換個板子吧。”
有人小聲說:“板子沒事,是那個殘疾人……”
又有人喊:“先往前走啊,別傻站着呀。”
右腿從鞋子到膝蓋全都濕了個透,何有時吓得臉都白了,一時連尴尬窘迫都顧不上,在後面人的催促聲中慌慌張張往前走了幾步,腳踩上實地才安心。
手快扶穩她的是一行人裏年紀最小的主播,聽她一連串說了十多個謝謝,無奈得厲害:“謝什麽呀,小事小事,你趕緊回去換衣服吧。”
沒人把這麽個小意外當回事,也沒人知道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喉嚨口生疼,心跳重得如擂鼓,不斷蔓上的恐懼幾乎破胸而出,入水的那個瞬間,她真覺得自己要沉下去了。
江岸上立着個雨棚,裏邊沒人。何有時挪着步子過去坐下,抱着肩膀,想哭。
她想,自己大概真的活成了個廢物,不會說話,不會應酬,哪怕是走在平地上都會趔趄,甚至跟人真心道謝也會讓對方尴尬……各種消極的念頭狂湧而來,不是在這一瞬間産生的,而是積年累月壓在心底,這會兒借着這麽個催化劑,全都往上咕嘟咕嘟泛着酸水。
“有時!”
有人脫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江邊晚風冷冽,他的體溫卻熾熱,只一息功夫就驅散了那股子從身到心的冷,混亂的思緒至此戛然而止。
雨棚邊沿挂着幾盞漁燈,明晃晃地照在秦深臉上。何有時看清他的那個瞬間,眼淚一下子沒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