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平時深夜做直播已經成了習慣, 何有時生物鐘調不回來了。一晚上輾轉反側, 淩晨四點才好不容易有了點睡意, 閉上眼卻又是各種混亂的夢。

夢境連不成劇情,一個情景一個情景被割裂開。

車禍, 她下|半|身全是血的樣子;醒來後瀕臨崩潰,差點以為自己被截肢, 一個多月不能自理;有她做了一多半的課題被室友接手的情境, 也有她瞞着父母, 自己去辦退學手續的場景;盛安骅離去的背影也在其中, 只是她連做夢都不願意想起他,場景一閃而過, 隐去黑暗裏。

半夢半醒間竟看到秦先生在自己床頭坐着, 抱着貓,眉眼沉沉地看着她, 薄唇翕合,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畫面飛快一轉,成了他站在路燈下, 低頭吻在她額頭的那一幕。

何有時下意識地往後避了下, 一晃眼, 醒了。

天已大亮,她再看一眼時間,已經快要十一點了。

一覺睡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何媽媽也不說她, 反倒笑盈盈地瞧她一眼:“這睡了個好覺就是不一樣, 人都精神了,昨晚你回來時臉色都是灰的,一看就是最近累狠了。”

鍋裏的鳕魚湯已經熬了挺久,奶白色,咕嘟嘟冒着泡。胖橘趴在廚房角落裏跟一截魚刺較勁,比不上何有時平時喂它的貓糧有營養,它卻啃得津津有味的。

何有時擔心它卡到,多看了兩眼,知道這蠢貓心裏有數,也不說什麽,洗漱好之後去擺碗筷。

她在家裏只呆了一天,到了當天下午就坐不住了,心神不寧地想秦深之前說的話,一天不來就失眠一天,三天不來就失眠三天什麽的。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丁點不收斂的,明明秦深糟蹋的是自己的身體,偏偏她在意得很,滿腦子想得都是秦先生昨晚睡着了沒有。

家居服沒兜,又怕手上拿着個明顯鋼鐵直男風的手機會被爸媽瞧出端倪,何有時沒敢拿在手上,得時不時跑去卧室看一眼手機。

弄得何媽媽都莫名其妙的,心裏沒底,試探着問:“有時是不是談男朋友啦?跟媽媽說說呀。”

“沒。”何有時心裏一慌,清醒了些,理智慢慢歸位,終于能冷靜下來想一些事。

一整天都沒有聽到手機震動或鈴聲,何有時放下了心,至于心裏那點子微弱的失落感,早被擠到角落裏了。

晚上九點半,她開始準備今天的直播,一整天沒動靜的手機卻忽然響起來了。因為要做直播,只開着盞臺燈,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瑩瑩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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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太久,屏幕暗下去,很快又亮起來,這回是一條短信。

“接吧,是我,不是騷|擾電話。”

何有時正想笑,手機又震動起來,還是剛才的陌生號碼。

“秦先生?”

“嗯,是我。”秦深語氣嚴肅:“我仔細想了一下,昨晚我沒準備好。其實,我的優點不只是心智成熟頭腦清醒,還有很多別的,你要不要聽聽看?”

列舉自己的優點。秦深知道這個套路實在糟糕,像個愣頭愣腦的蠢小子。他也說了要等有時慢慢做決定,可總有一種焦慮,催着他,推着他,做出自己以前壓根看不上的事。

何有時好半天沒說話,胸口裏堵着什麽,讓她連一口氣都吸不順暢,聲音輕得像要散去了。

“秦先生,我可能,沒有力氣談一場傷筋動骨的戀愛了。”

二十三歲,還是花一樣的年紀。

她卻再沒想過自己以後有能力喜歡上別人。

這兩年裏,不是沒人對她表示過好感。小區收發室的小哥,經常去的那家冷冷清清的書店,認識了四年的虞誠。甚至是做直播的這半年,私信箱裏堆着的千百條膚淺的深沉的表白。

可喜歡一個人太難了。因為期待微薄的歡喜,必須坦然接受許多委屈,患得患失,活成卑微怯懦的樣子。

太難了。

再開口時,眼裏的光沉寂下去:“秦先生,我總是覺得,我這樣的人不配談戀愛。”

“這世上有那麽多可愛的姑娘,活得比我鮮活,活得比我勇敢,樂觀積極,愛說愛笑愛玩愛鬧,像個小太陽似的一身正能量。”

“我,也挺喜歡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夜風涼得厲害,秦深關上落地窗。有那麽一瞬間他在想,得虧自己頭腦清醒,不然換個人來,早被有時習慣性的自我暗示給帶溝裏了。

“何有時,你又說謊。”

秦深聲音冷靜:“你有什麽顧慮?你講,我聽。”

他對人的情緒洞察力敏銳,問得也直接,何有時沒料到他會這麽問,一時答不上來。好半天憋出一句:“秦先生,你太好了……”

話沒說完,被秦深打斷:“別說配不上,你再自慚形穢我真的要生氣了。”

何有時立馬收了聲。想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好像沒有共同的興趣愛好。”

秦深反駁:“看電影,遛貓,看新聞,聽歌,做甜品,逛超市,公園散步,你想做什麽我陪你做什麽。退一步說,心靈的交流都有了,相同的興趣愛好這點對你來說真的重要?”

說完,“下一條。”

太霸道了……

何有時默默腹诽,又悶了好一會兒,吶吶答:“我爸媽會生氣的……”

前頭兩條不靠譜的,這會兒忽然來了這麽一句剖心的話,秦深敏感地嗅到了她态度軟化的氣息。噢不對,她态度一直很軟的,又軟又慫愛往後縮。

“為什麽伯父伯母會生氣?”秦深問。

何有時組織了一下言語,說得十分艱難:“因為之前的事,他們覺得感情這事,一定要門當戶對才行……物質條件太好的男生,他們會不放心。”

這話,其實說出來是有幾分幼稚的,像個談戀愛都不能自己拿主意的媽寶。何有時一顆心緊緊提着,生怕秦深聽了會笑。

其實跟“媽寶”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家風開明,從小對她的管束便不多,父母教她獨立思考,教她冷靜分析,養出一個表面溫和實則固執的她。她也有過荒唐的時候,那時覺得自己追求的是真愛,覺得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父母的顧慮全都是愛情路上的阻礙。

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悖着他們的心意去追求所謂的真愛,也不會不跟家裏商量就去辦理退學手續,更不會擰着性子從家裏搬出來,一走就是兩年。

可這一跤摔得太狠,她爬了兩年才勉強爬起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回頭再看,才知道傷害最多的還是爸媽。

當年盛安骅母親說的話仍歷歷在目。電視劇裏那種“給你一百萬,離開我兒子”的荒誕劇情,她是真的經歷過。只是教養良好的美婦遣詞造句要優雅一些罷了。

那時她還不能脫離拐杖,那夫人看着她的腿,目露同情:“有時啊,不是阿姨不喜歡你,安骅的事一向是他自己拿主意,我和安骅他爸爸都沒什麽意見的。”

她話鋒一轉:“但是你得知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年輕時談什麽樣的女朋友都沒關系,可成年以後就得收心,得找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就算他荒唐一點,我們抛開門第之見,也得是個身體健康的姑娘。你這樣苦苦糾纏他,阿姨覺得不太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的是溫柔的話,卻字字錐心。

此後,身份懸殊這個坎就成了何爸爸媽媽心中的執念。

如今秦先生這樣的身家,爸媽知道了會是什麽反應,何有時不敢往下想。

“有時。”咬在嘴裏的戒煙糖是薄荷味的,清涼,舌尖有些麻。秦深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低聲問:“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電話對面的姑娘沉默着不說話,呼吸聲卻變緩了很多。

秦深心裏有了數,笑了:“沒事,什麽都不用想,你現在只想我就行了。如果不能打動你家人,只能說明我誠意不夠。”

他停了幾秒,等有時把這句話的意思想明白,接着說:“這些都不是問題,除了你的心意,我再沒有任何拿不準的事。你信不信我?”

何有時以前聽過一句話,很早以前聽過的,原話記不太清了,意思大概是這麽說的——患得患失的感情大多走不到最後,而真正喜歡你的人,會把你的所有顧慮都打消。

以前她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現在,這一刻,卻忽然有點懂了。

像燒開了的水,雙頰、耳根、後頸都滾燙,何有時攥着手機,聲音發緊:“那,我們試試看吧……如果,如果秦先生哪天不喜歡我了,分手也沒關系的……”

盡管這句話說得很糟心,好歹是表明了态度。

秦深沒料到她會這麽爽快地答應,在他想象中,起碼得磨個三五天才行,一時竟有點懵。

沒等他說點什麽來紀念一下,新上任的慫兮兮的女朋友就把電話挂了。

秦深愕然,回過神又想笑。一種複雜的、混沌不明的喜悅在心口一陣陣地撞,像雨天耽擱太久沒能降落的航班,終于找準位置,能落下來。

他打開電腦看着有時上了播,連“大家晚上好”這麽句開頭詞都沒聽完,另一手拿着擺弄的手機響了。

是昨天那個被他摔壞的手機,有時忘了個幹淨,秦深卻在臨走前順手裝起來了。

她的手機款型接電話時是不需要解鎖的,秦深瞟了一眼正想挂斷,在看清號碼的一瞬間手指一頓,又改變了主意。

號碼不在聯系人裏,所以沒有來電顯示,可這個號碼是誰的,秦深卻了然于心。

他關掉筆記本直播的聲音,接通電話,沒作聲。

“有時。”盛安骅低聲叫了一聲,聲音裏攙着一分痛苦兩分難過三分愧悔四分溫情,簡簡單單倆字說得百轉千回。

“有時,昨天的事對不起。”

盛安骅像是喝了酒,醉得厲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跟你重逢的情景明明在我腦子裏想了千百遍,我連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表情都想過的,可你站到我面前,我就慌了,我又讓你難過了,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也沒想過用什麽下作手段糾纏你,更不像你說得那麽不堪。”盛安骅有點難以啓齒:“……沒有在監視你。我搬去你對門去住,就想着能離你近一點,等我找到開口的時機,我就出現在你面前,微笑着跟你打個招呼。”

“有時,你說句話。”

“我們那時候那麽好……有時,全是我的錯,真的對不起。可我這次回來,不光是為了跟你道歉來的。你知不知道,當時我從、從咱們以前同學口中知道你現在過得不好,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有時,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不會再嫌你黏人,嫌你撒嬌,也不會再因為這樣荒唐的理由離開你。”

電話這頭的秦深眸光一暗,随手取過紙筆,把“黏人”和“撒嬌”這倆詞記到本本上。

盛安骅接着說:“車禍過去已經兩年了,現在可以換人工膝蓋了,你不用怕,我聯系過最好的骨外科醫療團隊,這只是個小手術。就算……就算手術失敗,就算你再也不能跑不能跳,我也不會再離開了。”

聽了十分鐘掏心掏肺的話,秦深面色如常,眼底卻藏着兩分譏诮。他漫無邊際地開始想些哲理性問題,比如“口頭承諾這種沒份量的東西,往往是用來騙自己的”,再比如“紅玫瑰與白玫瑰,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之後,秦深把飄散的思緒硬生生收攏,繼續往下聽,指望從盛安骅的話裏聽出什麽他不知道的內情來。因為,關于有時的過去,他确實想聽聽。

從現女友的前男友嘴裏獲取信息。啧,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可惜盛安骅話中提到的信息太少,大段大段全是他矯情的內心剖白,秦深難免有點百無聊賴。可聽到某一句話時,秦深立馬來了精神。

盛安骅姿态放得很低,可憐巴巴問:“有時,你在聽麽?你能不能回我一句?哪怕什麽都不用說,嗯一聲就好。”

秦深順勢嗯了一聲,然後微笑着,悠哉悠哉地答。

“有時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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