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梵度金書

【上】

入夜後雪漸漸下得小了,但風勢還是那麽的大。淮陽城沒有了往日的喧嚣,仿佛提前陷入了沉睡中。

地上的雪積得很厚,雙腳踩在上面“吱吱”作響,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楚天盡量挺直身體行走在雪中,眼睛一直在仔細留神周圍的動靜。他已經養成了這樣警醒的習慣,時刻像刺猬一樣武裝自己,同時還要擁有狼一樣的敏銳嗅覺。繁華城市雖然很美好,但并非對每個人都如此。

像楚天和晴兒這樣無依無靠的外來人,受到的欺淩和嘲笑總是最多。

但從今往後事情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楚天這樣想着,摸了摸懷中的銀子。

有銀子,就有尊嚴和地位。銀子越多,尊嚴越多,地位越高。

這是楚天學到的城市生存法則第一課。

忽然他停下腳步,前方小巷口的低矮磚牆下,卷縮着一個全身瑟縮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間的小男孩。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缺口的瓷碗,裏面可憐巴巴地躺着三個銅板。

“小兄弟,早點回家吧。”楚天走近小乞丐,将一塊碎銀丢進他的瓷碗裏,又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張一百兩的銀票悄悄塞進對方黑乎乎的小手中。

小乞丐眼睛發亮,一溜煙鑽進巷子跑得沒了影。

楚天微微笑着也随後走進了小巷,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外。

“吳先生!”他用手敲了敲黑漆剝落的宅院大門。

這家的男主人是個落第秀才,開了間私塾養家糊口,晴兒平日就寄宿在他的家裏。

從上次來探望晴兒到現在,已經隔了半個多月。楚天每次都入夜才來,不想讓別人知道晴兒有一個每天在外面混的哥哥。

今晚他特地換了身幹淨衣服,又用肥大的褲腿下擺遮住破爛不堪的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跟城裏人一樣體面光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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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等了很久,吳秀才撐着油布傘打開了門,往外探頭張望。

“楚天,你再不來我要找你去!上回說好你兩天就把錢送來,這都過去多少天了?”

“我就是來送錢的,夠不夠?”楚天揀出最大的那塊碎銀,大約有五六兩重。

“你有錢了,不會是偷來的吧?”吳秀才懷疑地看着楚天,“聖人曰:‘君子不飲盜泉之水……’”

“少羅嗦,他是你的聖人,不是我的聖人。”楚天把碎銀丢向吳秀才懷裏。

吳秀才忙不疊接了,又聽楚天說道:“過幾天我要接走晴兒,她人呢?”

吳秀才追在楚天的身後,偷偷用牙齒咬了咬碎銀,詫異道:“你要帶她去哪兒?”

“哥哥!”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聽見前院的動靜,從夥房裏奔了出來。

她的小臉蒼白,身上穿了好幾件單衣裳,卻像只歡快的小鳥飛過雪夜撲入楚天的懷裏。

“小賤貨,快回去洗衣服。什麽哥哥弟弟的,不把活幹完,晚上不準睡覺!”

一個身軀龐大的婦人從廂房裏走出來,雙手叉腰站在屋檐下喝斥道。

小女孩倚靠在楚天懷裏,幼小嬌軀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怯生生地看着哥哥。

“洗衣服,洗誰的衣服?”楚天愣了愣,問小女孩兒。

“先生和夫人還有兩位小公子的衣服……我還沒洗完。”小女孩兒怯生生地回答。

楚天握起小女孩兒冰涼的小手,借助廂房裏透出的光亮仔細打量。嬌嫩的小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觸目驚心地縱橫交錯。

楚天不由又驚又怒,疼惜地将小女孩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懷裏,不住用手摩搓。

“吳先生,這是怎麽回事?”

吳秀才讷讷不語,那婦人卻開口罵道:“你還有臉問?說好每月十兩銀子,錢呢?這小賤貨吃我的穿我的,又懶又不聽話,老娘虧大了!”

“別說了,楚天把錢送來了。”吳秀才的神情有些尴尬。

楚天憤怒得渾身發抖,原以為吳秀才是讀書人,晴兒在這裏可以讀書習字,不必在橋洞中和自己苦度寒暑,誰料想竟是白給秀才老婆當了粗使丫頭。

“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一起要飯的,別丢下晴兒。”晴兒貼近楚天的耳朵小聲哀告道,淚珠在眼睛裏轉了一圈,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啊哈,果然是兩個叫花子!”秀才老婆手叉蠻腰,“插幾根彩毛就想冒充鳳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們走!”楚天雙眼快噴出火來,一種把那龐大的身軀撕成碎片的沖動在胸中翻滾澎湃。

“想走,你以為老娘這裏是什麽地方?!”秀才老婆沖了過來,伸手抓向晴兒。“咱們先把賬結清楚!”

“滾開!”楚天被徹底激怒了,把晴兒拉到身後,猛一頭撞在秀才老婆的肚子上。

只過了一秒鐘,耳邊響起秀才老婆咬牙切齒的尖叫聲:“叫花子打人啦——看老娘怎麽收拾你!”

她雙手掐住楚天的脖子,将近兩百斤重的身體像山一樣壓了下來。

“夫人,夫人,別打了,讓街坊看見成何體統?”吳秀才想拉又不敢,急得直跺腳。

“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瞧瞧,這兩個小賤種有多賤!”秀才老婆和楚天一同滾倒。

楚天被壓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臉上手臂上全是被抓破的血痕。混亂中,他一口咬住對方肥嘟嘟的脖頸。

“救命啊,小叫花殺人啦!”秀才老婆口中亂叫,宛如一只發狂的野貓。

楚天感到身上的壓力稍微松了松,聽婦人一口一個“賤種”“叫花子”地呼喝亂罵,積蓄的怒火終于爆發。

誰生來低賤,誰命中注定就是叫花子,誰判定自己就該低人一等?

楚天感覺到胸口有千萬道熾烈的岩漿在翻滾、腦子裏有狼一樣的聲音在嗥叫,所有的憤怒無法也不願再控制,熱血如同火山爆發不可抑制地在血管中湧動開來。

“啊——”秀才老婆突然似鬼嚎般将聲音提到最高,刺人耳膜。

楚天恍惚的神智為之一省,才發現自己手裏緊握一柄匕首,幽碧如水的刀鋒深深紮進秀才老婆的屁股上。

登時,血如泉湧。

看到秀才老婆扭曲痛楚顯得古怪的面孔,而自己手上正握着那柄兇器,楚天不禁有些發慌。

他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秀才老婆,一骨碌爬起身向吳秀才揮舞手中的匕首,大叫道:“別過來!”

吳秀才的三魂七魄差不多已吓丢了一多半,不用任何警告,六神無主地呆立在原地哆嗦着嘴唇講不出話來。

楚天拉着晴兒奪門而逃,沿着深幽無人的小巷拼命奔跑。空寂寒冷的雪夜裏,他們漫無目的地狂奔,滑倒一次爬起一次,直到雙雙筋疲力盡。

他們躺倒在空無一人的河岸邊,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由冰涼的小雪花落在臉上。

“冷不冷?”楚天為晴兒撣去衣發上的雪片,将她的小手送到自己嘴邊呵氣取暖。

“我不怕冷。”晴兒懂事地安慰哥哥,可牙齒卻在不停地打顫。

十二月的淮陽是一年裏最冷的時候,可她身上穿的衣裳甚至不夠抵擋深秋的風。

“該死的吳秀才,沒天良的東西!”楚天使勁把晴兒摟緊,想用自己的體溫捂熱她。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吳先生家?”晴兒突然在他的懷裏小聲地問道。

楚天的心狠狠抽搐,他開始痛恨自己,晴兒受的苦都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無能。

“不會,哥哥會永遠陪着你,就像月亮陪着大山,大山陪着小河……”

“我也要這樣陪着哥哥的——”晴兒幸福地笑起來,仰起頭親了親楚天的臉頰。

雪仍在下,卻有一種溫暖在寒夜裏悄悄洋溢開來。

就在這時楚天忽然指着遠處的夜空中泛起的彤紅色火光,道:“看,那兒起火了!”

“那是哪兒?”晴兒問楚天,在她的心目裏自己的哥哥近乎無所不知。

“是吳秀才家。”有人忽然在身後代替楚天回答道。

“是你?”楚天大吃一驚,回過頭看見那個白天将自己丢進河裏的白袍老者正伫立在他和晴兒的身後。“你鬼鬼祟祟偷偷跟蹤我做什麽?”

白袍老者沒有回答,似乎在凝神打量晴兒的側臉。

楚天無由地害怕起來,站起身悄悄手按匕首,裝出兇巴巴的樣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要帶她走。”白袍衣老者的手指向晴兒。

“做夢!”楚天氣極了,他拔出匕首虛張聲勢道:“我不會把晴兒給你。你再不走,我要對你不客氣了!”

白袍老者冷哼了聲,不見他有什麽動作,楚天的身體猛然憑空抛飛。

這回白袍老者對他比白天時要客氣些,沒有将楚天直接丢進河裏,而是在雪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哥哥!”晴兒叫道,奔向楚天。

白袍老者攔在晴兒身前,向她伸出右手道:“我終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晴兒不回答,或者說她的回答很直白,張開櫻桃小嘴惡狠狠地咬向他伸來的手。

白袍老者的手腕微微翻轉,便抓住了她的肩頭。晴兒頓時動彈不得。

“老東西,放開我妹妹!”楚天爬起來,怒吼着舉起匕首沖向老者。

【下】

“我是你外公,你媽媽是我惟一的女兒。”白衣老者對晴兒說。

“唿——”楚天剛沖到離白袍老者身後五米遠的地方,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擊中,身形再次飛了起來。

“你媽媽不在了,你還記得她嗎?我找了你很久。”白袍老者接着說:“你現在可以跟我回家了。”

“不,我不要你,我不認識你!”晴兒大哭,“放開我,我要哥哥……”

白袍老者微微一笑,抱起晴兒轉過身來望向餓狼般盯着他的楚天。

“你的根骨不錯,願意的話,可以做我的徒孫。”

“我不要!”楚天爬起身再次沖了過來,“把晴兒還給我!”

“不識好歹的小子。”白袍老者嘿了聲,身形禦風而起挾着晴兒飛過寬闊的河面。

“哥哥,哥哥!”晴兒在白袍老者的懷裏哭得撕心裂肺,聲音卻顯得越來越遠。

“晴兒,晴兒——”楚天不會游泳,他瘋了樣地奔向最近的渡橋。

但很快他就絕望地意識到,即使奔過渡橋,自己也不可能追回晴兒。那道帶走她的白色身影宛若一道倏忽往來的風,轉瞬隐沒在風雪深處。

可是楚天停不下奔跑的腳步,他追逐着風裏晴兒的哭喊聲,直到夜空靜寂了下來,晴兒的身影和她的哭聲一起在朔風裏飄逝。

楚天一個踉跄從橋頂翻滾到橋腳,頭手臉上青紅一片,一陣麻木之後,到處是錐心刺骨的疼。

他躺在積滿白雪的青石條上望着夜空,眼中止不住地流淚。心裏還存着一絲無望的期待,或許或許,那個老頭,那像鬼魂一樣來去無蹤的老頭,還會再次去而複返,把晴兒還給自己。

等到白雪再次覆蓋楚天淩亂的足印,奇跡依然深藏在漆黑的夜空中不曾顯露它的笑臉。楚天的心和身體一樣變得冰寒僵硬,直至窒息在絕望的谷底。

“啊——”他猛然放聲大哭,淚水猶如開閘的洪水盡情地傾洩。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自己竭盡所能、辛苦呵護照料晴兒,卻沒有察覺其實在生命中,晴兒早成為自己的一切。她是自己的存在的意義,她讓自己有勇氣等候新一天的黎明。

可是驟然之間,存在已經沒有意義,明日的黎明再也無需憧憬,生活中僅有的快樂,就這樣被人無情地剝奪。

于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就這樣在雪夜裏,任由自己被白雪掩埋,任由自己淚雨滂沱,任由自己聲嘶力竭,在天與地之間痛哭自己被無情奪走至親至愛的人。可是天地無聲,除了身旁這條汩汩奔流的大河見證他的悲哀,又會有誰會分給這個無助少年一份愛?

他痛恨自己的無力,他痛恨這對自己冷酷無情的世界,他痛恨那些強加給自己的痛苦,可要怎樣才能擺脫它們的糾纏。

那個看起來傲慢絕情的白袍老者,真的是晴兒的外公,自己和晴兒還能有重逢的一天嗎?

天亮了。

楚天失魂落魄地沿着河堤游蕩。大雪不知何時停歇,但天色依舊陰沉沉的不見陽光。河邊漸漸有了人聲,淮陽城開始從睡夢中蘇醒。

河堤邊一排光禿禿的楊樹底下,擺出了幾家早點攤。誘人的香味混合着刺鼻的煤煙味飄蕩在幹冷的空氣裏,為這座城市帶來第一縷生機。

楚天餓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不由自主在一家糕點攤前放慢了沉重的步履。

糕點攤的老板是位大嫂。她瞧着衣衫褴褛、臉色青白的楚天在攤位前游移不去,一言不發地從蒸籠裏拿出兩只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遞了過去。

楚天搖搖頭,雖然身體饑寒交迫到極點,但他實在沒心情吃東西。

“拿着,不要錢!”大嫂說話時帶着濃重的淮陽口音,把饅頭塞進楚天手裏。“天冷,不吃東西咋成?”

楚天正在失魂落魄之時,突然感受到人間久違的慈愛,忽然鼻子發酸眼淚又要掉下來,垂下頭把饅頭放進嘴裏咬了一口,一聲不吭地咀嚼起來。

“慢慢吃,別噎着。”大嫂從鍋裏麻利地舀起半碗豆漿遞給了楚天。

楚天不自覺地接過來喝了口,一股又暖又甜的熱流順着喉嚨流入空癟的腸胃。

他的身上慢慢有了熱氣,神智略微清醒了些,暗啞着嗓子道:“謝謝大嫂。”

大嫂甩頭一笑,“謝個啥呀,誰人沒有個落難的時候?”

楚天一下子被觸動情懷,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嗚咽。

大嫂蹲下身,抹去楚天臉頰上的眼淚和泥污,柔聲問道:“小兄弟,你爹媽呢?有啥為難的事,能不能跟我說說?興許說出來了,心裏會好過些。”

“我爹娘都沒了……”楚天道。

“可憐吶——”大嫂愣了愣,說道:“這麽着,往後餓了只管來這兒吃包子,大嫂不收你的錢!”

楚天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遞過去。

“這得有四五兩吧,太多了。我可不能收,做人吶得厚道!再說,你小小的年紀哪兒來的這麽多錢?”大嫂吃了驚,把錢推回給楚天。

楚天猛一哆嗦,突然站起身拔腿就跑。

清晨冷冽的風将他單薄的衣衫吹得緊貼在身上,楚天越跑越快,一路奔回寄居的橋洞,頹然躺倒,眼睛空落落地望着上方出神。

晴兒被鬼老頭帶走了,吳秀才家被燒了,那個墜落河中的年輕人估計是兇多吉少……他們的影子都不停地在楚天的眼前走馬燈似的飄來晃去,讓他的胸口發悶發堵,發酸乃至發狂。

不知過了多久,楚天覺得後腰有些隐隐作痛,似乎有什麽東西擱着自己。

他無精打采地伸手摸去,手指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東西,有棱有角,似是只木匣。

“咦,這玩意兒是打哪兒來的?”楚天驚疑地從身下抽出木匣來,見它長不到一尺,寬不過兩寸,拿在手裏晃了晃,裏頭發出“咚咚”悶響。

莫非這是昨天那年輕人遺落的東西?

這裏面裝的又是什麽?楚天忍不住好奇,打開了木匣。

一蓬淡淡的金紅色光暈從木匣中散放出來,裏面擺放着一只光華熠熠的玉筒,筒身上布滿了用金色紋理繪制而成的龍章鳳文,如彩雲拱月圍繞在一行紅色篆書的四周。那篆書筆力飄逸古渺,楚天連猜帶蒙,勉勉強強地認出來:“梵度金書——”

玉筒中脈脈逸出一股神秘奇異的氣息,如絲如縷滲透進他的膚發毛孔,就像清泉一般流淌全身,洗滌去滿身的疲乏與酸疼,楚天情不自禁地從木匣裏拿起玉筒捏在手裏。

“唿——”他的眼前登時金光閃動,光怪陸離的景象伴随着無數玄妙的文字與影像撲面而來,仿佛霎那之間開啓了一片嶄新天地——

似在心底,似在耳畔,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從這刻開始,一切都将改變,一切都将不同。

接受或抗争——

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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