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方便面

木箱裏靜靜地躺着一本書,還有幾個香囊,與二十幾個做工細致精美的陶瓷小壇。

這些陶瓷壇上繪着極為雅致的水墨工筆畫,或是繪着花草,或是繪着山水,一派生機勃勃的靈動之氣。

那本裝訂老舊的線裝書被壓了箱底,深藍色的紙封已有了歲月的痕跡,書面上被人用毛筆寫了“香道”二字,簡單明了,看上去甚至有幾分敷衍。

這些,都是易塵父母的遺物。

這本名為《香道》的書,易塵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銘記于心了。

書上講的無非是一些古法調香的手法、寧心靜氣的法門以及香道用于祭祀時參拜的過程,用詞古典,晦澀難懂,也不知道流傳了幾代人。

父母離世,給易塵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不是存款也不是房子,而是存放在這個櫃子裏的舊物。

在易塵的童年裏,父親會經常将她抱在膝蓋上,捧着一本本書,給她念着上面複雜難懂的道義與句子,會摸着她的腦袋,給她一句句地解釋。

——仿佛一種文化與美德的傳承。

易塵的父親,是真真正正的如玉君子,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人世風雅無所不精,當真清雅澹泊,溫潤謙謙。

易塵的母親,是一位享有盛名的古典樂曲大家,雖然喜好五十弦,但實際不管是什麽古典樂器都能上手玩一把,走到哪裏,都能被人恭恭敬敬地喊一聲“老師”。

相比之下,只是精通三雅道的易塵在這樣優秀的雙親面前也總有些自慚形穢了。

易塵将那二十幾個陶瓷壇捧到鼻尖細細地嗅,直到最後才仿佛确定了什麽一般,從裏面挑出了一瓶繪着蘭草圖樣和青蓮圖樣的陶瓷壇。

“這是蓮香嗎?為什麽會這麽淡?”易塵以手作扇在鼻尖下扇了扇,卻忍不住微微蹙起眉頭,困惑地道,“還有這一壇……是蘭草?”

以蘭花入香本不是什麽奇異的事情,畢竟“蘭之香,蓋一國”,華國人調香時又怎麽能少了花中四君子中的“國香”?

但是讓易塵覺得不解的是,根據父親的筆記标注,這一小壇膏脂不是花香,而是草香。

Advertisement

雖然華國有“蘭花看葉盛看花”的俗語,但是有誰調香時會棄花卉而不顧,反而去用草葉呢?

易塵分辨了許久,只覺得這香氣清遠恬淡,發乎自然,并不像大部分的草香那般帶着十分厚重的青味,反而雅致怡人,空靈脫俗得似是深谷幽蘭。

這是易塵想要的尾調,但是她竟想不到這種氣味源自何種植物?又是如何在歲月的流逝下依舊保持着這份泠然出塵的韻味?

——簡直像是生在無人踏足的深山老林之中,倚靠蘭溪,孤芳自賞的琪花瑤草一樣。

果真是聞過一次,就一生都難以忘懷的味道。

易塵捧着小瓷壇嗅聞了半天,直到手臂酸得不行了,這才戀戀不舍地将瓷壇放下,将目光落到了木箱裏其他瓷壇上。

她的小手蠢蠢欲動,恨不得現在就用這些奇怪的材料配出個百八十種合香來。

但是最後,易塵的理智還是控制住了她的沖動,她最終也不過是拿香著往兩個壇子裏挑了米粒大小的香膏,就重新将這些瑰寶封存進了盒子裏。

易塵用香材純露來調香,味道比之西式調香要更加自然靈動,但是同樣也有弊端,一來味道會有微妙的偏差,二來則是在調和上會更加的困難。

西式調香借助酒精對香味的揮發,将不同的香精搭配出了層次感,因為氣味揮發的時間、速度、留香時間都有所不同,因此便區分出了前中後三調。

但是華國古法調香就很難做到這一點,為了讓氣味交融協和而不顯得駁雜,在分量的把控以及香材的處理上就需要更多的技巧來彌補不足了。

面對這款名為“陰朔”的香水,易塵幾乎使盡了渾身解數,等到她從忘我的狀态中回過神來時,大半個下午的時間都過去了。

“居然都這麽晚了。”合香還差最後一道工序,但是房間中的氣味卻已經駁雜得不行,易塵走到窗邊推開窗,想讓房間透透氣,“今晚……是月圓之夜啊。”

窗外拂面而來的一陣清風讓易塵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腦霎時一清,早已被各種氣味麻痹的嗅覺也重新變得靈敏,讓她忍不住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用了老爹的東西,就幹脆将調香的過程做全套吧,免得他在心裏腹诽我不厚道。”

易塵将快要完工的合香拿到了窗邊,恰好此時天邊的烏雲散去,圓月将溫柔的清輝撒向了人間。月光照在窗臺上,将盒中的粉末照得晶亮。

《香道》這本書上記載了古時用香的祭奠儀式,但是易塵本身沒有信仰,又覺得麻煩,因此從來都沒有做完過一套完整的香道儀式。

小時候的易塵難得見父親調香,發現父親調完香後總要做一套奇怪的手勢,雖不懂其中的韻味,但也下意識地覺得肅穆莊重,格外具有儀式感。

華國人注重“儀式感”,這或許來源于儒家雅正謙恭觀念的影響,但是易塵覺得,“儀式”本身是為了讓某件事情變得與衆不同。

比如說婚禮、葬禮、拜師禮,華國人喜愛用一場莊嚴的儀式來銘刻那些不能輕易忘卻的記憶,只為了将來能回想起那天的場景。

易塵喜愛香道,卻始終欠缺了父親身上那份厚重莊嚴的儀式感,缺少一種發自肺腑源自生命的虔誠。

父親在身邊時,她無憂無慮,沒能學會感恩;但是在雙親離世之後,她終于意識到生命的厚重,以及“儀式”本身存在的意義。

就比如現在——與其他調香的作品不同,這款名為“陰朔”的合香是易塵目前能做到的極限,這不僅僅只是一款香,還融入了她對友人所有的祝願與記憶。

易塵食指與中指纏繞,雙手并起,五指指腹相合,結了一個宛如菡萏花苞一般的“蓮生印”。

雖然相隔了一個世界的遙遠,但是她依舊希望那位伫立雲端的劍尊能大道通順,永享仙途。

易塵雙目緊閉,指如花綻,娴熟而流暢地完成了二十多種手印與指法,最後十指交錯,額頭抵着拇指,做祈禱狀。

因為阖着雙眼,所以易塵并沒有看到,那朦胧而又皎潔的月光明亮了一瞬,最終凝聚成粉塵一般的事物,輕飄飄地落在了香盒上。

跪坐在地上阖目祈禱的少女眉眼寧和,沉默而又肅穆地完成了儀式。

這種祭奠儀式落在他人的眼底或許會顯得有些古怪,但是因為她娴熟的動作與端莊的姿态,反而能品出三分源自亘古時代、被時光歲月所賦予的厚重來。

儀式結束之後,易塵用一個精致的純銀镂空琉璃瓶将香粉裝了起來,這個琉璃瓶造價不菲,是易塵按照自己的喜好打造的,用來裝她比較喜愛的幾款合香。

拿來作為禮物送人,自然是很送得出手的。

易塵捧着漂亮的瓶子,暗自思忖,禮物自然是沒問題的,但是她要怎麽将禮物送出去呢?

天色已晚,易塵随便吃了一些東西填填肚子就打開了電腦,群裏依舊只有少言在線,但是易塵卻不想去打擾他。

或許是因為先前的一通“告白”讓她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些許難為情,也或許是不想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驚擾他人的安寧,此時的易塵托着下巴坐在電腦前,心裏卻有種微不可查的溫軟與悸動,仿佛只是看着那個名字,都很心滿意足了。

正在胡思亂想着的易塵目光一動,卻突然瞥見謙亨的飛雲賬號居然在線,這就有點難得了。

【好友】一衣帶水:小哼唧,在嗎?

易塵不抱什麽希望地發了一句問候,對面卻十分反常地給了回複。

【好友】謙亨:我在啊!怎麽了我的小仙女?

易塵低頭揉了揉眉心,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她每次跟謙亨聊天都會被氣得想打人,但是她今天耗神過度,實在不想跟謙亨計較。

【好友】一衣帶水:我想問一下,你知不知道陰朔他們的聯系方式?我想給他們寄點零食禮物之類的。

易塵說得有些含糊,将自己想要打聽少言聯系方式的沖動按捺了下去。

謙亨那邊沉默了許久,讓易塵誤以為對方在為難,連忙體貼地說道:“沒有也沒關系的,我問問他們願不願意跟我交換聯系方式吧,不願意也沒關系。”

現實與網絡畢竟不能一概而論,許多在網上聊得蜜裏調油的好友未必會願意将這份友情發展到現實。這一點,易塵心裏是很清楚的。

雖然很失落,但也無可奈何。她總是不願意讓他人為難的,一直如此。

然而很快的,謙亨那邊傳來了回複,語氣甚至隐隐帶着些興奮。

【好友】謙亨:真的嗎?你要給他們送禮物嗎?七個人都送嗎?!一視同仁比較好吧?萬一說你偏心怎麽辦啊?

易塵:“……”

易塵居然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雖然她的确是打算一視同仁的,但是她一時間也想不出有什麽可以拿得出手的禮物,她手裏頭唯一能送出去的也只有準備送給陰朔的合香而已。

這個論道群裏的coser們看上去都家世不錯、品位不俗的樣子,普通的物品真的能讓他們展顏嗎?

【好友】一衣帶水:一起送?他們七人住在一起嗎?不能分開嗎?

【好友】謙亨:他們現在在同一個地方,距離很近的,還經常紮堆。你送一人禮物,其他人肯定知道的嘛。

看着謙亨的回答,易塵腦海中飛快地思索了起來。

距離很近還經常紮堆,如果不是一家人的話,那莫非是類似“宿舍”一樣的地方?

易塵突然想起了謙亨發給自己的那張照片,有一個模糊大膽的猜想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莫非……這個論道群裏的人都是正在培訓的藝校科班生嗎?即将出道成為明日之星的類型?

那也無怪乎他們閑來沒事組建了這麽一個語c群了,畢竟大家湊在一起這麽聊天,對演繹或是入戲都是很有幫助的。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易塵便勾了勾唇角,她也算是界內小有名氣的潤筆師了,将來或許自己經手過的劇本會被好友們演繹出來呢?

【好友】一衣帶水:我能問問他們的愛好嗎?我需要一些時間準備禮物。

易塵想,憑她的身價,玻璃種翡翠吊墜、昆侖羊脂玉之類的名品還是送得起的。

正構思着禮物清單的易塵突然瞥見謙亨的回複,托着下巴的手臂突然一滑,一個不慎便讓易塵的額頭砸在了鍵盤上,發出“空”地一聲悶響。

只見明亮的屏幕上挂着一個孤零零的聊天框,謙亨的頭像在不停地閃爍着,仿佛情緒昂揚。

【好友】謙亨:送方便面啊!

【好友】謙亨:這是多麽拉近距離的美食啊!特別适合這些人生沒有一點樂趣的老幹部!

【好友】謙亨:泡面配芬達,爽過吸大麻!有快樂!就要學會!分享啊!

易塵:“……”

她想靜靜,不想說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