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行己道

太上忘情道, 本是出自太上老君提出的道教哲學中的一個概念,本意是形容聖人超然脫俗的心态, 得情而忘情,不為紅塵所擾。

在道教中,問道者們普遍追求清靜無為之道, 而紅塵的七情六欲會橫生無數焦慮與憂擾, 不懂控制感情、不懂約束自我和不懂灑脫放手的人,就會“情”之一字化作下作之物,故而有“太上忘情, 最下不及情,然則情之所鐘, 正在吾輩”的說法。

可以說,太上忘情, 并不是指心要變得冷硬無情, 而是要升華這種情感,将之化作大愛,化作不能桎梏捆縛自己的太上之道。

“正所謂忘情而至公, 忘情而無擾。”易塵講述着自己的見解,“情之一字, 中正而又微妙, 它可以使人從絕望中振作,也可以使人生出無數焦慮與煩擾。太上忘情, 是問道者對情之一字的至高境界, 灑脫豁達, 從容放下,不令情字落于下作,故而為太上。”

太上,即是至高。

那些會令人變得狹隘、自私、面目全非的情感是污濁的,不要讓情變做自己的束縛與桎梏,而是要将之升華為至高。

“正是此意。”陰朔眼神清冷地垂眸,玉指輕輕推着杯盞,“忘情既為大愛,釋然而又放下,故而修太上忘情道之人,最難生男女情愛。”

易塵并沒有意識到陰朔話語中的深意,只是笑着附和道:“不錯,正所謂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這些會擾人清淨又令凡心焦灼的情感最易自情愛中滋生,而那些修得大愛之人,衆生平等,也很難如癡男怨女一般地鐘情于一人。”

易塵此言一出,不僅是陰朔,就連時千都微微露出訝然的神情。而少言亦是微微一怔,似是回不過神來。

他們都知道小一不過是雙十年華的女子,正是芳華正好的時節,都說年少而慕艾,這個年紀的女孩,對紅塵情愛應當是有着無限的期盼的。

尚未閱盡滄桑,尚未堪破情網——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想要的東西無非是一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罷了。

他們都是自那個年紀一步步走來的,又會如何不知?那個年紀的孩子,除了淩駕青雲,也會歆羨“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人間真情。

就連少言,都沒能想到有朝一日會從小一的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仿佛還來不及一嘗情愛的滋味,便已是笑着淡看了塵緣。

比在座幾人更為訝異的卻是時千,他曾經以如此理念勸少言放手,卻沒料到他為之而憂心忡忡的孩子心如明鏡,早已洞悉了忘情的真意。

“不錯,修得太上忘情道之人,極難情系一人,更無情之所鐘之理。”陰朔雖然詫異,卻并沒有放下深究的心,反而認真地道,“所以,若有人愛上忘情之人,定然會為之心傷,因為紅塵情愛便是見之歡喜,思之不停,如此難免心生獨占欲,再無寬容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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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陰朔斂了袖,神情冷肅地道:“故而,這樣的人,只可放在高處望着,決不可動情,否則一旦愛之便易心生絕望,對否?”

陰朔的圖窮匕見,換來了少言一個淡漠的垂眸。

陰朔沒有理會,她知道不管道主心中有何等念想,都絕不會反駁于她,雖是欺他不擅言辭,但陰朔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道主少言,姿容俊美,風骨遒勁,在其尚未成就大道年間,并非沒有優秀的好女子傾心于他,願意與他結緣合道的女仙也不在少數。但是最終,道主一個人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高度,卻始終形單影只,旁寂無人。

這人啊,實在只能放在高處仰望着,妄念一動,少不得便因此而絕望。

因為他永遠不會像你愛他那樣深愛着你,十年,百年,千年,他看你的目光與看他人的目光別無二致,是大愛,也是至公。

可是紅塵情愛注定會使人心生獨占之欲,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你怎能不憂患?怎能不怖畏?怎能……不讓感情流于污濁?

“或許如此吧。”少女給出了答案,聲音卻還是輕柔帶笑的,“可是,愛一個至高之人,這樣的愛,本身也是大愛的一種啊。”

少女說得坦然,陰朔卻微微一怔:“何解?”

“因為那人站得太高太高了,高得遙不可及,仿佛永遠都無法觸碰到。”易塵想到了少言,忍不住莞爾一笑,“因情愛而生出的獨占欲,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将那人拉下來,讓他落入凡塵,變得跟你一樣不可呢?”

“愛一個人,不正是喜愛他的全部,甚至喜愛他的高度嗎?”

“如果我愛上了這樣的一個人,我不會為了得到他而想進辦法讓他落入凡塵,更不會因為做不到而心生絕望。”

“我啊,會讓自己變得更好,讓自己爬得更高,然後在山巅上擁抱那個人,對他說——”

“原來,你眼中所見之物,是這般模樣啊。”

當一個人只想往上爬時,眼裏只有站在高處的那個人,眼裏心裏,都只有那樣的一個人。

可是當你站到了他的身旁,陪同他一起往下看,你是不是就能多少了解一點他的冷漠、他的不在乎、他對你的熟視無睹?

這難道不是也是一種灑脫與豁達?不是一種通透與睿智?這樣的感情又怎會流于污濁,變成下作之情呢?

這也是一種太上之情啊。

陰朔手持杯盞,微微愣怔地仰望着蒼空。

小一的內心總是自有一片天地,每次窺得冰山一角,都難免覺得心中震撼不已。

似乎沒有反駁的餘地,又有誰忍心打碎這樣的溫柔,這樣的堅定?

“……你總是能說服于我的。”陰朔抿了一口茶水,心中喟嘆,“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有絕望無措,拿得起又放不下的時候嗎?”

易塵沉默了一瞬,卻是輕聲道:“有的。人在紅塵走一遭,怎麽可能片葉不沾?”

“但是感情這種東西,不要壓抑,順其自然便可,否則情如絲網,遲早作繭自縛。”

說到這裏,易塵忍不住心生了幾分好奇,忍不住笑道:“說起來,陰朔你還說忘情道之人不可沾染情愛呢,那你這個修無情道的呢?”

易塵可沒忘記,陰朔這個修無情道的人居然還想着要找道侶,這修的別是個假的無情道吧?

易塵心中疑惑,卻沒想到陰朔比她更疑惑,她一擡頭,微微蹙眉道:“我何時修無情道了?”

看見陰朔的回複,易塵頓時一懵:“所、所有人都這麽說啊,你立下的道統不正是無情道的……魁首嗎?”

喂!搞什麽呀!整個神州大陸都跟着你修無情道!結果你這個無情道老祖居然來一句“我啥時候修這個道了”真的沒問題嗎?!

這是崩皮了吧?陰朔小姐姐!你還記得這個語c群裏你的人物設定嗎?!神州大陸無情劍道的老祖啊!

易塵有些蒙圈,卻沒想到陰朔比她還困惑不解,回複道:“無情道?不,我走的即是吾道。”

“吾心有情,吾道便有情。吾心無情,吾道便無情。”

“何來有情道與無情道的說法?”

易塵:“……”

易塵……易塵她居然無法反駁。

哈哈哈所以小姐姐你崩皮之後還要找一個符合人物角色的理由理直氣壯地崩皮嗎?

整個神州大陸這麽多愛劍如命的青年将你視作頭頂上的天,模仿着你走着斷情絕愛的路線,結果原來你壓根沒這個意思哦?

可以的,這很陰朔。

無力腹诽的易塵當然不知道,如果她不出現,将自己活成一把寶劍的陰朔走的自然是無情道,畢竟一把劍,哪裏來的感情呢?

不過是陰錯陽差罷了。

易塵抱着腦袋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理清楚了思緒,在《七叩仙門》這個完全架空的世界裏,陰朔就是無情劍道的開山老祖,在陰朔之前根本沒有人修過所謂的無情道,所謂的極情、無情、忘情三道的界限也沒有劃分開來,所以陰朔這麽說,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畢竟劍尊陰朔雖然講道傳道,卻從未有過親手著書的時候,很多思想理念都是世人推測了劍尊的言行舉止,一點點演變而來的。

突然之間,易塵想到了一個有些恐怖的推測,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扣字詢問道:

“那如果這麽說的話……少言身化天柱的忘情道,莫非……也是己道?”

陰朔正挖着從少言手中搶過來的抹茶果凍,聽見這話時還沒反應過來,等到想清楚字裏行間的深意,她頓時猛然扭頭,朝着道主的方向看了過去。

原本正在旁聽陰朔和易塵論道的清淮将這句話往腦海裏過了一遍,拿着茶杯的手頓時一松,茶杯頓時咣地一聲滾在了茶案上。

就連看盡紅塵百态,最為淡然從容的時千都微微一怔。

道主少言身化天柱,是道主心懷大愛,方才為三界六道做出的犧牲——這幾乎是神州大陸上所有問道者們共同的認知。

畢竟,修道修仙,求的無非就是長生逍遙,而将自己自縛蒼山雲頂,又何來逍遙可言?

他會這麽做,必定是因為局勢所迫,必定是因為對事态的不忍,甚至……有可能是天道迫他如此。

但是……如果少言身化天柱,不僅僅是因為心懷大愛……而是因為他所走的道需要他這麽做呢?

又或者,天道根本不需要天柱,而是少言自己……想要成為天柱,将天道取而代之呢?

問道七仙齊齊扭頭看向主座上的道主,只覺得心底微微一寒。

居于主座的道主手持調羹木勺,挖了一塊焦糖咖啡凍。

神情淡漠,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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