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你怕我
易塵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麽睡着了的。
她陪着自家幾位求知欲旺盛的好友們看了關于地球百科的紀錄片, 但是紀錄片實在太過于枯燥了,易塵看不到一半就覺得眼皮子打架,最後居然裹了一件毛毯, 就這樣坐在沙發上睡着。
意識模糊之間, 易塵感覺到眼睛縫隙間屬于電視機的白光突然消失了,一片黑暗之中, 似乎有人輕聲說了一句什麽。易塵沒有聽清, 但那聲音熟悉而又令人安心,于是她便放任了自己墜入了無夢的黑甜鄉,一覺睡到了天亮。
易塵睜開眼時,薄紗窗簾外已經隐隐透出了天光, 溫暖而又明亮。
想必今天定然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可以把衣服被子都拿出來晾一晾, 順便去居家城選一些新的被褥, 還得把友人的生活用品都置備上。
這樣想着, 易塵也不敢賴床, 有些昏昏沉沉的想要坐起身來,可是手臂一動, 就好像撞到了什麽東西一樣。
易塵心中浮現出一絲不妙的預感,她一扭頭,就發現自己居然靠在了少言的肩上。
易塵的身上蓋着毛毯, 睡姿是微微蜷縮着的, 腦袋就抵着少言的脖頸, 一偏頭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乍一看好像半躺在少言的懷裏一樣。
少言坐在沙發上,即便被人倚靠了一個晚上,他的坐姿依舊端正俨然。向來宛如神像一般沉默的道主此時坐在沙發上,雙目輕阖,微微垂首,側顏清隽俊逸,窗外柔暖的天光落在他的臉上,竟沖淡了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疏離感,幹淨純粹得令人心頭一顫。
易塵也覺得心肝發顫,不過那純粹是被吓的,她居然就這麽靠着少言睡了一晚?
易塵整個人僵在了原地,但是她起身的動作似乎驚醒了少言,當然,也可能對方根本沒睡,僅僅只是在閉目養神。
少言睜開雙眼的瞬間,那份因過于清俊的皮相而帶來的迷惑性的純真霎時消弭得無影無蹤,道主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道主,在那雙淡漠如煙雲般的眼眸裏,藏着蒼山寂落的荒雪,藏着浮世三千的生生滅滅,也藏着大道太虛之中的一切亘古與遙遠。
“醒了?”看見僵在沙發上的易塵,少言容色淡淡地伸出手,扶穩她險些栽下沙發的身體,“睡得還好嗎?”
易塵的額角幾乎要沁出冷汗,她有些無法言說的緊張,直到現在,從忙碌中回過神來的易塵這才終于意識到,那個僅僅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少言,居然真的出現在她的世界裏,真真切切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就像故人愛着鏡中花水中月,那些美好而又虛幻的事物那樣高那樣遠,雖然心生喜愛,卻從不敢奢求真的擁有的那一天。
“對、對不住。”易塵有些幹巴巴地道着歉,披散而下的長發擋住了發紅發燙的耳根,“我沒想到自己會睡着,我……”
Advertisement
聽見易塵艱澀的解釋,少言忍不住微微擡眸,眼裏藏着些許的困惑,像是不明白為何往日裏溫柔健談的少女,忽而變得生分了起來。
雖然想不明白,但是少言看出了易塵的拘謹,本是要伸出的手終究還是放了下來,垂眸道:“沒什麽,不用在意的。”
昨晚小一會突然睡過去,少言也沒有預料到,只是他在認真研究地球的起源時忽而覺得肩頭一重,那溫暖而又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壓在了心口。
少言的呼吸頓時就亂了。
他愣怔的一瞬,一旁的陰朔已經發現了不對之處,想到小一睡着居然沒往她這邊倒而是往少言的那個方向倒,頓時氣得零食都吃不下了。
只是她想以“男女授受不親”為借口将小一掰回來,卻被少言出手阻了,道主不允許任何人打擾易塵睡覺,甚至連電視都被關了。
劍尊滿心不爽,明明之前靠着性別的便利從道主那邊掰回了一局,怎麽在小一家裏住下的第一個晚上,小一還是睡在道主的身邊了?
陰朔才不相信什麽緣分天成,她堅信這其中一定是少言在搗鬼。
易塵揉着眼睛跑去洗手間洗漱了一番,直到人清醒了,易塵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才有些恍然回過神來。
她并不清楚,應該如何與少言相處。
隔着網絡,隔着一個世界的距離,她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但現實中的“小一”,卻苦惱地戴着一張自己都撕不下來的面具。
——如果能毫無顧忌地坦誠相待,該有多好?
易塵躲進廚房裏去準備早餐了,昨天忙活了一天,今早沒看見人,想是去布置自己的房間或是入定去了,易塵也不好過多打擾。
客廳這個範圍裏只剩下易塵和少言兩人,少言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易塵端着早餐出來時下意識喊了一聲“吃飯了”。
少言偏頭望來時,隔着早茶氤氲的霧氣,易塵竟覺得有種莫名的張力在空中蔓延,像是無形的暧昧纏綿不去一般,固執地想要為不染凡塵的道主染上一絲紅塵的煙火氣。這場景與道主是這樣的格格不入,讓易塵幾乎有種近乎亵渎般的錯覺。
易塵手一抖,刀叉與餐碟頓時摩擦出刺耳的聲響,仿佛失序的心跳。
“小一。”易塵有些心慌地收拾着碗碟時,那熟悉而又清聖的聲音在耳畔邊響起,淡淡的聽不出情緒,“為何怕我?”
到底還是藏不住心緒,易塵有些懊惱地擡起頭來,卻只對上少言那雙過于有壓迫力的眼眸,他神情淡漠地站在她的面前,明明穿着現代的服飾,身姿卻修長清逸宛如玉樹,就像她心中那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如岳臨淵般孤絕。
易塵并不知道,這個仿佛天崩地裂都無法動搖分毫的仙尊,心已經亂了。
少言也不知曉為何要将這句話問出口,但是他也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放在心上珍而重之的瑰寶,居然會畏懼于他。
他慣來擅于隐藏心緒,但是在這樣難解的壓抑之下,他依舊還是選擇将這份深藏的憂擾宣之于口。
“欸?”易塵冷不丁地被打了一個直球,沒料到少言坦率至此,一時有些無措,“不、不是,我并不是害怕少言,我只是……”
“只是什麽?”少言語氣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語氣淡得讓易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是一句質問,“我想知道。”
——少言說了“我想”。
易塵微微一怔,她忽而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承諾,想起少言對她的無話不說,因為想起了這些,過往的熟悉感也湧上心頭,沖散了無措。
易塵忍不住莞爾,她終于找回了往日的從容,拉着少言在餐桌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不是害怕。”在少言平靜的注視下,易塵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将自己和時千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說給少言知曉。
少言是一個安靜的聆聽者,他聽着易塵将他們相遇相知的一切過往娓娓道來,始終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你認為,我們是不存在的。”聽罷了易塵的描述,少言卻抓住了話語中的重點,問得易塵微微一愣。
“也不是。”易塵仔細回想自己的心态,不管是許諾還是論道,她都投注了十二分的真情,從無敷衍之心,“我時常會分不清現實與虛假,但是與你們談天說地時,我是真的把你們當成朋友的,有的時候我也會想,你們或許存在于另一個世界,一個我觸碰不到的世界。”
易塵微笑,眼底藏着細碎的光:“但是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所以我總是不敢想,不敢信,一面固執己見,一面自我否決。”
“我并不害怕少言,我只是……”易塵斟酌着語句,思考着如何正确地表達自己的內心,“我只是……”
“只是心裏藏了兩個少言,一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至交好友,另一個是……”
——另一個是她深藏在心底深處,珍愛卻不敢強求的仙。
“很矛盾,對不對?”易塵笑了笑,剖析了自己的內心之後,她的态度反而大方了起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大概是因為這種矛盾,所以才不知道應該如何與少言相處。”
——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少言垂了垂眸,抿了一口茶水,清爽回甘的好茶,卻只品出了滿口的苦澀。
“我該怎麽做?”少言看着茶杯上的冰裂紋,看着自己持杯的手因為用力而導致指尖微微泛白的印痕,語氣依舊平靜,“我不希望小一一直如此。”
“我也不希望這樣。”易塵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并沒有意識到少言話語中的深意,只是認真地道,“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很快調節好自己的。”
被陽光曬暖的風卷起了紗簾,送來了些許草木植株青澀的香。
易塵看着少言安靜的側顏,忽而心裏微微一動,忍不住張開手,笑道:“少言,我能抱抱你嗎?”
相遇之時因為太過驚訝,易塵已經忘卻了那個一觸即離的擁抱,而之後重逢敘舊,她擁抱了每一個友人,卻因為自己的緣由而略過了少言。
想到要擁抱自己一直以來虛幻的夢,易塵就忍不住有些怯懦,卻還是硬撐着張開了手,面帶笑容。
易塵沒有聽見少言的回應,因為下一秒,她就被少言擁入了懷中。
撲鼻而來的氣息清冽而又冰冷,似是風雪,卻太過幹淨。因為那過于純粹的氣息,以至于易塵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自己是在一位成年男子的懷裏,只覺得仿佛站在無人踏足的山巅之上擁抱呼吸之間都令人肺腑皆清的風雪。
沒有男子特有的、極具侵略性的氣息,沒有汗味煙味或是油漬之氣,只有滿袖風雪,寒梅破冰。
相擁來得過于淬不及防,易塵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整個人撲進了少言的懷裏,坐在他的腿上,以一種近乎暧昧不清的姿态,親昵得超過了界限。
少言一手環着她的腰,一手摁在她的後腦勺,幾乎将人完全攏進了懷裏。
因為少言的氣息太過幹淨,易塵也沒有意識到危險之處,她甚至伸出手回抱了少言,将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軟綿綿地笑着。
“少言好高啊,感覺要仰着頭跟你說話。”被少言的長發撩得鼻尖癢癢,易塵忍不住蹭了蹭少言的耳朵,宛如耳鬓厮磨,“我一直覺得少言距離世俗很遠很遠,但是沒想到你也會跟陰朔對着幹,會有點小任性,也會對女孩子溫柔和體貼……”
“沒有。”少言搖搖頭,淡如春櫻般的唇吻過她耳根後的發,輕阖雙眼,将臉埋進她的發裏,“只對小一如此。”
易塵頓時笑出了聲:“對,陰朔小姐姐也是女孩子,你卻對她那麽不客氣。”
“你還會做紅梅箋,會泡茶,喜歡吃果凍,還不喜歡我的可達鴨……”
少言不認,淡淡道:“沒有不喜歡,收起來了。”
被紗簾過濾得格外朦胧的天光中,照在道主那張清逸卻向來如神像般無情的臉上,将輕阖眼睑上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幾乎要将他淡進天光。
他眉眼少了往日裏不化的冰冷,似是得償所願的孩童,擁抱着自己的珍寶,恬淡而又安然的模樣。
易塵不知道,在她眼中高不可攀的道主心中,也難免因情而不安。
——伊人如霞,萬裏煙雲渺,如隔千重山。